荷华走过由这片由一座座石碑构成的碑林,她的目光一一扫过碑上镌刻的名字,终于意识到……
那是长平坡下,兆朝被宸国坑杀的四十万士卒。
在荷华的记忆里,三十二年的隆冬,刚下过第一场小雪,宸国便进攻了黎国的上虞,黎王阏向她的父王,兆天子姬芓求助,并允诺以上虞城相赠。
兆天子最终在丞相的劝说下,发兵抗击宸国,双方相持数月之久。后宸王烨派镇国将军云起发动进攻,在长平坡下大破兆军,四十多万名士兵全部被杀,至今长平坡的万人坑里还能找到累累白骨。
再然后,宸国势如破竹,云起一路率军长驱直入兆朝王畿,直至三十三年五月,兆天子在幽京城墙上点燃烽火向其余诸侯求助,援兵未至,天子便……殉国而亡。
回忆起这段历史,荷华内心一片苍凉。
她的父王唯唯诺诺大半辈子,生平唯一一次想要彰显天子之威,最后却葬送了整个兆朝与姬氏仅存的一点荣光。
她闭了闭眼睛,从未有那一瞬间,比现在,更加感觉到所谓的天子之威,是如此讽刺。
看,当你有实力时,你就有君王的威严。
然而,一旦你没有实力,那么再怎样积累千百年的威严,也会在一瞬间荡然无存,甚至……
成为世人眼里的笑话。
再度睁开眼时,荷华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窣一点响声。
——有人?!
她微微一惊,下一刻,不远处的石碑后,伸出一只遍布皱纹,如同鸡爪般弯曲干瘦的手!
惊恐之下,荷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还好,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欲望,慢悠悠收回了手。
荷华定下心神,再去看,只见一名头发花白,伛偻着身子的老者,颤颤巍巍从石碑后转出来,眯眼打量眼前衣饰华贵的少女。
他盯着荷华看了半天,终于开口:
“你是谁啊?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孙子?”
荷华蹙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老者面容有些熟悉。
老者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摇头:
“不,不对,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孙子也死了。我送出去和亲的女儿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听到他这句话,荷华整个人恍遭雷劈。
她……认出对方是谁了!
这个发现让荷华膝下一软,几乎就要跪坐在地上。许久许久,她扶住距离自己最近的石碑,勉强站起身。
那句“父王”卡在嗓子里,她既想唤他,却又不敢开口。
终于,她忍住满腔的酸楚,走上前,轻轻抱住老者,声音颤抖:
“我是荷华,是你的第九个女儿,荷华……”
“小时候,您还经常叫我小九的……”
“我的名字,也是你翻诗经,亲自取的……”
听到荷华的话,姬芓喃喃道:
“是小九啊,原来你没有死啊……你姐姐呢,为什么没有看到你姐姐……”
好像想起什么,他一下子挣脱荷华的怀抱,拼命捶打自己的胸膛,高高仰起头,嘶哑着嗓子道:
“列祖列宗,儿孙不孝!!!弄丢了你们传给儿孙的江山!!!儿孙有罪!!儿孙该死啊!!!!”
说完这一切,他又猛地跪下来,疯狂用头叩着地面,直到额头变成一片猩红。
看到这一幕,荷华只感觉撕心裂肺,“父王!!!!”
她死死拉住姬芓,阻止他继续自残。不知过了多久,荷华总算感觉姬芓再没有任何动作,一看,原是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她慌忙检查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环顾四周,荷华总算发现一处破旧的草屋,想来姬芓平时就住在草屋里。将姬芓搀扶至屋内,荷华看见里面只有塌了的木板床,上面潦草铺着已经发霉的被褥。
所以……这些都是静纾准备的吗?
那为何静纾离世后,念薇没有将这些告诉自己?又或者说,为什么……念薇对此也不知情?静纾到底隐瞒了多少事?
荷华只感觉一切愈发扑朔迷离。
无形之中,她好像踏进了一张精心织罗的大网,然而究竟是谁布下的网,她,一无所知。
就在此时,草屋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快的女声哼唱山歌。荷华抬起眼,正看见外面包着蓝花布巾,手提着稻草编织篮的农妇。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农妇手里的编织篮猝然坠地。
“公主?!”
听到这声公主,荷华同样愣住。
——是她的乳母奚夷,她,她没有死!
狂喜涌上心头,荷华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住了奚夷。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她哽咽道:“奚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