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铜漏一下又一下的滴水声里,他终于沉沉开口: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好,寡人来告诉你——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谋逆。”
听到宸王烨的回答,摇光一怔,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我的存在,本就是……谋逆?
等回过味,他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直到眼角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后,再度勾唇,白玉般的脸庞却让人觉得阴侧侧的,道:
“没错,儿臣就是要谋逆!所以父王还是早日禅让于儿臣,去冷泉台安心颐养天年吧。毕竟——”
他牵出一抹讽刺的笑,“您当初,不就是这样对待祖母的吗?”
见摇光提起容太后,宸王烨眼里蓦地闪过一抹隐痛。
摇光为宸王烨铺开丝帛取来毛笔,忽然发现笔尖沾满墨迹,似乎刚刚才用过。再检查传国玉玺,玉玺底部也残留有朱砂印泥。他的眼眸不由得微微一眯,道:
“父王还是别想着给宫外的大臣传信吧,忠于父王的人,早都被儿臣杀干净了。再者说来,公子恒已死,眼下父王除了传位给儿臣,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他直视着宸王烨,缓声道:“父王,别让儿臣为难。儿臣已是太子,并不想背负弑父的骂名。您也不希望,宸国的江山,未来交到一个弑父之人的手里吧?”
宸王烨却没有接过摇光递来的毛笔,只是问他:
“你当真如此怨恨寡人?”
摇光连声反问他:“父王夺权登基,斩杀雍王时,难道不也是一样怨恨雍王吗?雍王可还是父王的血脉至亲!最起码,儿臣可没有像父王对待雍王那样对您,父王坐拥江山数十载,又有什么资格,问儿臣怨恨二字呢?”
摇光知道宸王烨最深的痛楚是什么,他带着报复的快意,一句一句话如同刀子般,尽数扎向宸王烨的心房。
宸王烨的脸色果然更加苍白。
他蓦地弯腰咳嗽,咳得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吐在地上的血暗红近墨,竟依稀带着内脏的碎片。
摇光就静静注视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这个曾经巍峨若高山,不怒自威的君王,在他面前像风中残烛一般咳嗽。
直到宸王烨咳完,他才向他递去一方洁白的手巾。
宸王烨勉强地用手巾擦了擦唇后,摇头叹道:
“江山……是啊,寡人当了二十多年宸王,这宸国的江山现在还是寡人的,可马上,就要成你的了。”
听见宸王烨的话,摇光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因为儿臣只有变成宸王,才能有自己的家啊。儿臣虽已有了妻子和女儿,可儿臣还是怕呀,儿臣怕哪天一不小心,睁开眼,又像是在流放的路上时那样,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抬起眼睛:“家是三个人,少了谁也不行。”
家……
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宸王烨怔住,神情里出现一瞬的迷惘。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家的感受了。
自从坐上王位的那日起,他好像始终是一个人,哪怕后宫佳丽三千,膝下儿女双全,却再也没有感受过,昔年在夏国为质时,与母亲相依而活的温暖。
他忽然抬起眸子,看向面前的青年。
“摇光,上前,让寡人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摇光狐疑地打量宸王烨,不知他到底是何目的。
确认他无法威胁自己后,他总算向前走了一步。
生平第一次,宸王烨如此认真地打量成年后的摇光,许久许久,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真的长大了,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和她一样,倔强,倨傲,不服输。”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宸王烨终于再度向摇光提起自己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
听到他对华阳夫人的评价,摇光愣了愣。
隔着漫长而荒芜的时光长河,女人的面容早已模糊,此刻却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在父子二人之间飘荡。
宸王烨凝视着摇光身侧的佩剑,轻声道:
“还记得吗?这柄剑,是你满五岁之际,寡人和你母亲,一起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儿时的教导再度回响在摇光耳边:
“剑,兵器也,上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夫剑之道,在藏而不在发,在势而不在刃。怀之以吞八荒之志,则敌知其不可敌。故曰:真正之剑,不斩于阵前,而斩于人心。”
当年他还未曾理解其中的意思,背完书后,疑惑问父亲,彼时还是公子烨的父亲摸了摸他的头,爽朗笑道:
“这段话的意思是,杀人之局,在于诛心啊。”
“不过这段话全是讲打打杀杀的,不吉利,光儿不学也罢。父亲只希望吾儿能一世长安,做个富贵闲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