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烨为丹皎这个女儿准备了隆重的奁产,数百辆装饰着稚羽的马车送嫁,除了常规的玉、币、雁、马等外,还有一座气势雄浑的青铜缶,腹饰蟠虺纹,底部铸铭文“唯王七月初吉丁亥,宸王媵黎仲丹皎食繁,其眉寿无期,子孙永宝用之”。
等迎亲的使臣过来,丹皎着嫁衣拜别宸王烨及王后荷华。
新嫁娘的脸上虽然敷了厚厚的脂粉,依旧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以及微红的眼眶。拜礼结束,丹皎抬起头时,纤长的睫毛上尚凝结着点点晶莹的泪珠。
宸王烨依旧威严端方,对女儿的异样仿佛毫无察觉。
或者说,即便察觉了,也不甚在意。
于他而言,天下,本就是男子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天下,所谓千里江山,万世功名,无非是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儿女情长,在君王的野心面前,永远是那样轻若鸿毛。
他依礼嘱咐丹皎:“以顺为正,妾妇之道,切勿取耻宗族。”
荷华同样拉着丹皎的手,以相似的口吻劝诫她,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关切之意:
“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丹皎颔首低眉,一一承应,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她即将登上马车,按照礼节停步回首之际,荷华忽然疾步上前,作依依不舍的告别姿态,暗地里却偷偷向丹皎袖中塞入早已准备多时的小木匣。
丹皎愕然,荷华一边抬袖假装拭泪,一边压低声音:
“公子鄂会随一众黎国使臣,在云梦泽旁迎接。”
语毕,荷华已然放下袖子,重新退回宸王烨身旁,仍是妆容一丝不苟,姿态优雅大方,如同刚刚只是太过不舍丹皎而已。唯有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隔着重重人群,安静凝视自己,双唇微微蠕动。
丹皎只能依稀辨认出来,那似乎是一个“逃”字。
“公主,咱们该启程了。”有内侍低声提醒。
丹皎回过神,无论再怎样疑惑,她终是在一众侍女侍从的簇拥中,登上马车。
伴随着车轮碾过青石地面的轱辘声,重重宫门依次而过,丹皎就这样乘坐马车,缓缓驶出紫宸宫,驶出这个自己生长了十四余年的地方。
从此去国离乡三千里,不知何年何日是归期。
渺无边际的天地尽头,车队逐渐缩成若隐若现的黑点。丹皎一行人虽已离开,荷华仍旧伫立于云石高台上。
有微凉的晨风自远处吹来,王后染成紫丁香色的裙袂翩然翻飞,仿若姑射神人。
从她的视线看去,送亲的车队浩浩荡荡,此情此景,就像是当年她作为长姊的媵妾,陪嫁至宸国。
可那时只有乳母奚夷一人,为她今后在宸国的境遇忧心不已。那时奚夷因不能同去宸国,于是一路跟随马车,直至宫门轰然关闭,她才踉跄跌坐于地上,向马车里的荷华哀哀伸手,泪如雨下。
回忆起旧时情景,荷华终是闭上眼,睫毛如蝶翼在风中轻颤。
她交给丹皎的木匣里,有地图、银两、地契,除此之外,还有……
防身用的一柄匕首。
若是公子鄂足够有胆量,足够愿意舍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那便带着丹皎逃吧,盛华洲之大,九夷之远,即便中庭的诸侯国间再也无法立足,西州、南荒,北疆,甚至是渡海去灵犀洲、千屿洲、冰澜洲……
总有一个地方,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即便容不下宸国的公主与黎国的公子,最起码,能容得下一对世俗里最为寻常的夫妻。
“王后在想什么?”正当荷华心神飘荡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宸王烨的问话。
接触到君王曜石般幽深的眸子,荷华拢紧莲青色的鹤羽披风,扬唇笑道:
“妾只是在想,三公主殿下这一去,不知何时会传来陛下做外祖父的好消息。”
似是被荷华的话取悦到,宸王烨的嘴角微微上翘,一声轻笑,“丹皎刚过及笄之年,怎么可能如此快。”
听到他的回答,荷华不由得在心底冷笑:哦,你也知道你女儿才过及笄呀。可你给她选的夫婿,都已经五十三岁,足以当她的祖父了。
虽然如此想,但荷华面上依旧毕恭毕敬。然而,宸王烨仿佛察觉了她的心思,淡淡开口:
“王后是否觉得,朕将丹皎嫁给黎王阏,过于残忍?”
荷华自然不会说真话,客套地回答:
“陛下心系宸国万民,一言可定天下,一诺可荡八荒。丹皎殿下出嫁,也是为了宸国的江山社稷着想,并无残不残忍之说。更何况,生在皇室之中,作为公主,本就有自己与生俱来的义务与责任。”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重复类似的话。然而这一次,荷华心底却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