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