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先尽妇孺……”
“到不了妇孺手上,一个壮劳力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先饿死谁冻死谁?”
“前线拼死拼活的将士们都单着呢,还管得上这些闲杂人等?”军需部的鲁胖子冷哼一声,“方队到底是内城轻省惯了,很不知道世道艰险!”一个城防队长而已,他不怕得罪不起。
方绍伦面红耳赤,却也发不出火,如今胶着的局势,补给又不能到位,战场上的士兵日子的确不好过。
鲁胖子还不肯罢休,他是一刀一枪拼上来的职位,向来看不惯这些滥竽充数的富家公子哥,个人背景议论纷纷的多少知道一些,于是乜了一眼,歪嘴笑道,“听说方队家里是巨富?在沪城的商铺想必也不少,实在怜惜灾民可以多多捐款嘛,赈灾局的‘善人榜’每日都挂着呐。我抽空瞅了一眼,方家的名号靠后得很……”
为了募集资金,赈灾部门特意弄了个“善人榜”,给捐钱的富户扬名的意思。
嘲讽的语气弄得方绍伦有些下不来台,但方家在这次赈灾中确实谈不上慷慨。一来方家的根基在月城,在沪城众多商家里头并不算突出,不然怎么会张三爷的名气比方家还大?二来方绍伦也没脸多跟家里沟通,他不当家说不上话。
但实际上,他将张定坤留在保险柜里的金条和外币分成了均匀的三等份,一份捐资赈灾局,但用的是张定坤的名义,至今张三爷的大名还高居善人榜榜首;
一份用于“普济堂”,毕竟是张三牵头弄的,才筹建就碰上百年难遇的冰灾,不能光让伍爷垫钱,漕帮需要关照的地界也很不少。
最后一份他留了下来,底下垫着那张“珍重等我”的纸片。这是张三拼命挣来的,他不能慷他人之慨。
抚着那些冰冷的金条,方绍伦深深地叹气。二十四年人生,走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享受,并不曾努力去争取,去创造。如果不是张三留下的这些,他想积德行善大概也只能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几句感慨的话语,实质性的东西即使拿出来也很有限。
他在这场天灾里窥见了自己的弱小,因而很有些颓废。难怪杜诗圣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即使每日早出晚归奔忙在街头巷尾,但在苦难面前,他常有无能为力之感。
这一日傍晚,肆虐的寒风总算稍稍止息,阴沉的天空却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撒盐空中差可拟”,抑或“未若柳絮因风起”,都是极美的意境,可在这一年的华国沪城,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方绍伦仰头看着天空,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他眉梢眼角和制服大衣上。他.欲.言.又.止.垂头叹了口气,明日不知又要多几具冻殍?寒意从脖颈吹入,又从心底漫上来。
他垮着双肩,牵着马,不疾不徐的从复兴路走到公寓门前,任寒风扬起他的黑发,吹木冰冷的嘴角。
这是沪城的重要区域,即使电力再紧张,昏黄的路灯也渐次亮起,一点微暖的光芒徐徐镀印过他的眉梢。
方绍伦不经意的抬头,却呆楞住。
不远处的灯影里立着一抹修长挺立的身影,乌黑油亮的大氅从头裹到脚,闲适与矜贵的气势迎面而来。
“张……”方绍伦惊呼出声,却又瞬间意识到不是张三,因为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张三向来没有这样风雅的作派。
谁家的贵公子,在这样的天气,撑伞赏雪?比他还要不知人间疾苦。
方绍伦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撑伞的身影却转过来,伞下露出一张顾盼神飞的脸。微卷的黑发堆在他的鬓角,俊秀的长眉扬起,柔和的笑靥跟着浮现:“绍伦。”
第78章
在漫天风雪中,故人转过身来。
“……春明?”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惊喜的笑容瞬间将他有些晦暗的面庞点亮,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要过完年才来吗?你在等我?冷不冷?”
三岛春明没有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撑伞的那只手取下另一只手的手套,摊开暖白的掌心,方绍伦愣了一下,也取下一只手套,光洁的两只手相握。
春明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传递的热意带给冰冷的人一丝悸动。
因是久别重逢,举止难免激动些,这般合掌相握倒也不显得突兀,方绍伦径直牵着他的手走进公寓,两层的房子冷冷清清。
大少爷回到沪城后,三餐都在沪政厅的食堂解决,厨子无用武之地,请辞回了酒楼。佣人要回家照顾女儿坐月子,方绍伦用不着人伺候,没有再请人,连司机和车也退回了租车行,一个人乐得自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