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说这些都是李翩给她的。
李翩……他记得那孩子,那是李椠的独子,当今凉王李暠的亲侄。
在他的印象里,昔年跟着他识字的时候,李翩是个十分温良恭谦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已多年未见,不知有没有变了模样。
如此尊贵的郎君,手里有这些金子毫不意外。只是那小郎君可能不知,这种金柿子通常只做赏赐之用,因其面额太大,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
像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杂户,倘若拿着钤了“李”字的金柿子出去花,十有八九会被报官,摊上一身事不说,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这世间,就连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一些人或许有幸得之,却根本无福享之。
云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愧疚得想哭。
她脑子发热去太守府偷东西已经差点连累阿爷,现在又拿了这么一盒烫手的山芋回来,真是实打实地将阿爷置于险地……
正想着,却听病榻上的云识敏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王饱家的王小女吗?”
云安嗫喏地应道:“记得。”
云家住的这个地方位于罗城东南,是个不大的里巷。沿用汉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旧制,此处一共住了四十几户人家。因为住在这里的全是杂户,所以就叫杂石里。
杂户是比士籍、农籍更低的一种户籍,划于这种户籍的人没有土地,只能做些杂事谋生,譬如以手工业讨生活的伎作户,因战败而投降的隶户,为寺院提供劳力的佛图户,除此之外还包括乐工、医工、画工、盐工等等,全都是杂户。(注释1)
云识敏说的王饱就是住在里巷最东边的一个织户。
他家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王小女,虽然跟云安没什么交情,但大家同住一里,也会经常打个照面。
就在去年,云安亲眼看见某个大户人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奴仆,将十五岁的王小女捆起来拉走了。
拉走的原因是王饱借了那户人家的钱却还不上,于是就用女儿来抵债,把王小女送去给人做户下婢。
那天,云安背着一篓子野菜走进里巷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王饱家门外,里魁也在其中。
王小女被人从屋里扯出来,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马车。
她阿娘站在门边抹眼泪,阿爷王饱则连声叹气,里闾间许多人都在旁边瞧热闹。
里魁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糙麻纸递给王饱,王饱不识字,随便看了两眼又还给里魁。
“这是做什么?”云安小声问站在身旁的孙阿婶。
“没钱啊,抵给人做婢,勾了户籍。”孙阿婶说。
户下婢是归属于主人家的私有物,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户籍。
“怎么不是王蛋去抵?王蛋力气大,能干的活儿也比他妹子多啊。”说这话时,云安有些愤懑不平。
王蛋是王小女的哥哥,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张罗着娶亲的事了。
孙阿婶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哪家会用男娃去抵,要给人笑死的。再者说,王饱他闺女今年十五,算正丁,正丁要缴一百二十钱,她一个女娃子弄不好过两年就要翻五倍,现在把她送出去做婢,户上再没她这人,这笔钱也能省下来了。”
依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都算正丁,是正丁就要缴纳算赋,数额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另外,汉时曾有旧制,年满十五还未许嫁的女子要缴五倍算赋。这项旧制原本已经废除,可自从李椠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之后,又将这制度恢复了,只是许嫁年龄稍稍提高了些——女子十七未嫁,五筭。(注释2)
这些钱对于贫穷的杂户人家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大山。
况且杂户没有土地,日常所需口粮要么以物易物,要么花钱去买,王小女的爷娘就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去问那大户人家借钱的。
王小女虽长得瘦小,吃得也不多,纵使这样,她一人一年也要吃掉数石粮食。现在把她抵给大户人家,等于为家里省了一大笔钱粮。
——用尚未婚配的女儿去抵债,这在穷苦人家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那她以后……会怎样?”云安又问。
“还能咋样,全看命呗。”
从那天以后,云安再没见过王小女。现下听云识敏突然提起这人,云安一耳朵就听懂了养父话里的意思。
云识敏在害怕,怕他的养女也因此走上这条路。
他们收了李家这钱,就等于被人抓了把柄,万一那边有心治你,你就得和王小女一样,只能去给人当牛做马。
把钱送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