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林娇生轻斥。
“嘿嘿嘿。”北宫茸茸晃了晃脑袋傻笑着。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教她读书识字,曾给她讲过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故事情节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位侠客受太子之托将要赴死。太子率领众人在一个名叫易水的地方送那侠客走上不归路,彼时他们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自己并不是故事里那位弹铗而歌的英雄,自己一直是个胆小又软弱的东西。可再胆小的人也是能够勇敢一次的吧?
就一次,就够了。
北宫茸茸不会唱那首易水畔悲壮苍凉的歌诗,但她有自己的诀别诗。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心底那首歌。柔美的嗓音唱着哀恸绵长的曲调,歌声在这阒寂长夜之中跌宕起伏。
她在这个夜晚突然明白了菩萨为何教她唱这首歌,也许这歌本身就是一首正在燃烧的谶言。
“三千敦煌夜,”
“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
“葬去群峰前。”
第130章 谁悲鹿王(1)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日,午正。
那天没有阳光,天阴得可怖。厚重浓云当头压来,人在红尘中不敢抬头,抬头便觉头顶是千钧重的黑与死。死气一缕缕流下,淌得满地都是。
就在洪范门外,仅仅只用了几个时辰,一座以红柳木搭成的焚台便立在了高天厚地之间。
焚台约有半人高,枯枝堆得很满,还夯了个大略□□尺高的木桩子用来捆绑受刑之人。木桩最上面被恶意削尖,只看一眼便觉狰狞恶心。
这台子是昨日沮渠青川拿到李翩派人送出城的愆罪书之后立刻下令搭建的,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李翩当众自焚。
沮渠青川自认为不是个残忍的人,但只要李翩活着,陇西李氏就一定会死灰复燃,会阻碍他的征服大业,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凉州惯会四两拨千斤,实力深不可测。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干净,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沮渠青川立马军前,眸色深沉地望着焚台,忽然就又想起了张溱对他说过的这番话。
他身后是数万大军擐甲列阵,他虽已立下血誓绝不屠城,但望京门那边的灌城工事已然竣工,只要他一声令下,洪水就会将罗城彻底淹没。
——龙勒滔滔奔涌,这是上苍的旨意。李凉州,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此时此刻,沮渠大军的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李翩按照约定时辰出城自戕。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洪范门“轰隆隆”地打开,护城壕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可让沮渠青川惊讶的是,从门内出来的并非狼狈颓丧的李翩或者哭哭啼啼的官吏们,而是娘子军。
最先出城的是身跨烈马、手握沉锋的女将军云常宁,而后便是玉门五校尉和她们麾下数千名披坚执锐的铁娘子。
这些人拨转马头,于城门外分列成阵,行止毫无慌张之态,面上亦无一丝哀色。在如此逼人的英气之下,甚至连头顶黑云也被迫向后退去几分。
娘子军阵列摆开之后,这才见一袭红衣的凉州君李翩徐徐步出。
红纱衣已经被他编成一朵纱花留给了他的姑娘,但他这几年穿惯了红色,并不想效仿晋愍帝去衣抬棺那般狼狈。
灰云、黑甲、沙土、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是灰黑闷重的,可他身上艳丽至滑稽的红衣却给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添了一抹亮色。
这样鲜亮的颜色,让他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受封。
他向着远处那个由红柳木搭起的焚台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倒不是因为他畏死,而是慢慢走才能遮住他膝骨上的旧伤,也能让他显得更加庄穆——平日他不怎么在乎这些,可今日,他不想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还有大约十丈的距离便会经过沮渠青川面前,李翩突然想起自己给沮渠青川的那封愆罪书。
“敦煌太守李翩,向河西王跪呈:天下乱离,生民无辜。王调劲兵,攻城陷地。瞋恚恶业,因果孽根。反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不写悔罪,不写认罪,他写愆罪。这个词用得很讲究——究竟是谁之罪,是谁之愆,字字句句,全部交由后世评判。
李翩简直都能想象得出,同样能文善墨的沮渠青川在看到这封愆罪书的时候,会是怎样怒火攻心模样。可沮渠青川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自己心知肚明,故而再怒也只能憋着。
不仅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将沮渠青川痛斥一番,他还大肆畅言己身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