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外“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几乎响彻整整一个白日,甚至在他和林娇生由密道离开的时候,他仍觉耳畔回荡着一浪又一浪喊杀。不消说,定然是沮渠青川背弃了退兵之诺,只不知他现下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只听沮渠青川幽幽一声叹息:“你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弑杀先王,他们都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孤得给诸位将士一个交待。”
听对方说如此颠倒黑白的话,李翩已经连哂都不想哂了:“这算什么?兔死狗烹?”
沮渠青川赶忙摆手:“切勿如此自比。”
“你想如何?”
“李凉州,孤知你是个坦荡人,不然也不会再与孤见面。孤此前说过,孤敬你,这话是真心的。”
沮渠青川收了适才的装模作样,神情持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孤亦不妨对你坦荡直言。虽然你们凉国已不复存在,但以你的本事,纵使孤拿下敦煌,你仍可出奔西域,游说各方势力,什么鄯善、于阗、伊吾……这些地方入你彀中,为你所用,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孤没说错吧?”
“溢美太甚。”李翩平静回答。
沮渠青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李凉州,孤是怕你成为又一个重耳啊。”
重耳便是史册中赫赫有名的晋文公。昔时曾因骊姬之乱而被迫流亡他乡,辗转各国饱经磨难,最终在秦穆公的襄助下杀回故国,并跻身春秋五霸之列。
李翩:“别拐弯抹角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沮渠青川定定地看着李翩,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是你们凉国无双的国士……而孤想要的则很简单——孤要一座完整的城池和一个死在孤面前的凉州君。”
“李凉州,你殉国吧。”
说完这些,沮渠青川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眸中含义十分明了——河西地界如今只剩你我两家,可一山不容二虎,我不可能让你活着,你应该早就明白了。
言辞可怖,语气却十分平和,不像是要取人性命,倒像是拉家常,问你今晚吃了什么。
沮渠青川在人前一向表现得温文尔雅,哪怕装也要装出宽仁模样,此刻见李翩不答话,他便翻身下马前行两步,与李翩面对面站着,倒是好一副谦良姿态。
“你是我见过最敏慧不群之人。你既有暗道可以出城,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可你却并未弃城而逃,由此足见风骨。你知道安定张氏的张子延是如何臧否你的吗?”
“如何?”
“他说你是: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孤原先并不信,只觉得定是因陇西李氏与安定张氏交好,他才如此褒扬。可这些日子见你所做种种,忽然觉得张子延所言不差。”
——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李翩对张溱给他如此高的评价未置可否,只用余光瞥向脚旁已快要熄灭的篝火,夜色溅在眼眸上。
沮渠青川又前行一步,与李翩挨得更近,他压低声音,像是要同对方说一个只有知己才可知晓的隐秘:“孤现在告诉你,孤不仅要称王,孤还想称帝……所以,李凉州……孤愈发不能留你。”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也溅上了夜色,显得喑哑诡谲。
一时之间,二人皆不再开口。
林娇生站在李翩身后的阴影里,眼神明灭,似在忖度着什么。
此刻,杳无人语的旷野上,唯有奔逐万里的长风,缠着近旁几株梭梭树,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偶可听闻几名骑兵坐下的胡马打个不耐烦的响鼻,之后便又恢复了瘆人的静默。
沮渠青川没有让骑兵动手围杀李翩,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从此以后他就与自己那残暴的胞兄没有什么区别——这让他打心眼里觉得恶臭、恶心。所以他只是步步紧逼,迫着李翩自己了断。
重如巉岩的压抑感终于在李翩开口说话时消亡于夜色。
“我可以自戕,但我要你答应我,敦煌城内九万生灵,绝不伤害分毫。”
“九万?!”沮渠青川不禁诧异。
姑臧对敦煌的情景早有探知,他知道城内目下满打满算不过三万百姓,可李翩却说九万。
沮渠青川眉心紧蹙,这突然间翻了又翻的人数,难道是李翩又在耍什么花招?
李翩似乎看出了沮渠青川的疑惑,可他没有解释。恰好站立之处有一丛矮矮的骆驼刺,于是他弯腰在那株丑陋却顽强的生命上轻轻拍了拍。
他这一拍,沮渠青川恍然大悟——九万,不单单指人。
还包括木栅栏内雪白的羊羔,拖着铁犁于田间往返的耕牛,风尘仆仆踩着黄沙从西边来的骆驼,还有夯土墙上流窜的野狸子和卧在墙下打瞌睡的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