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耕地。
此刻,长史宋浅终于放下了他那世家大族鼻孔朝天的架子,正率领乌泱泱一大群吏卒帮着农人刈麦。
他们必须赶在沮渠大军抵达之前,将田里的粮食全部打下来收入仓廪,之后将田中所余尽数烧掉。这是一种防御敌军的手段,既能保证被困城内的百姓不至挨饿,又可防止敌军就地取食。
再远处是草滩和牧所。
功曹张元显也带领手下人,正帮着牧户将牧所的马匹赶入城内。这些养得膘肥体健的骏马更是不能留给敌人,甚至连马草也得一捆捆全背走。
近处的雉堞旁,令狐峰手下的几名队主正领着士兵布置礌石。倘若沮渠氏率军攻城,礌石作为城防之物,可有效抵挡一二。
雉堞下的城墙外,还有许多士兵在修缮护城壕。壕内引的是不远处的龙勒水,今夏雨水颇为丰裕,龙勒水暴涨,直到入秋仍是滔滔汩汩。
云安已经走了好些天,若是娘子军能顺利将河西国主力毙于伊稚斜瀚海,则敦煌此劫可解;若是未成,则须尽快另谋他策。
李翩感觉身体滞重,他这些日子为布置城防几乎是不眠不休,现下自己也觉疲累过甚,眼睛眯得更丑了。
“你说,云常宁和刘白驹,他们二人究竟谁会正面撞上沮渠玄山呢?”
李翩忽然开口,不过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对那个从刚才起就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后的人说。
“明府觉得会是谁?”身后之人反问。
李翩认真地答:“我自然是希望河西王死在‘恶鬼之墟’,我也相信玉门大护军有这实力。”
说完这话他自己抿唇一笑,面露讥色:“我如此盼着沮渠玄山死,是不是太过悖逆?毕竟咱们现在名义上已算是河西国一郡。”
“明府在酒泉选择不战而降,其实是为了保民。大家都是官场摸爬过来的,当谁看不出来。”那人气哼哼的。
李翩眯起眼睛回头看向身后之人,调侃道:“氾主簿今日这是怎么了?话语之间颇有怨气,难不成是气血不调?”
站在他身后的人,赫然便是当初接林娇生进城的那个大漏勺——氾玟。
可奇怪的是,今天的氾漏勺却像是被令狐峰附体了似的,满脸幽怨地杵在李翩身后。好好一柄漏勺,窟窿眼儿全给怨气堵上了。
“上次你们商议军机,为何不叫我?”被李翩一调侃,氾玟的语气愈发怨念。
李翩凤眼轻挑:“哪次?”
“明府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商议让云将军去伊稚斜瀚海阻拦河西王,还合起伙来引诱沮渠青川手底下那个察子传消息回姑臧,是也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氾玟见他终于不装了,气得面皮涨红,咬着牙答道:“李督邮告诉我的!”
“啧,李见书……”李翩抽了抽嘴角,“等这一仗打完,我非打他五十大板不可。”
“你是嫌我多嘴跟别人说了你和云将军的事?”
李翩火速摆手:“我没那么小气。”
“那你为何不让我参议?”
李翩不说话。
氾玟见李翩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愈发怨念澎湃。他明明是主簿,却被太守排除在议事之外,这一肚子火真是越想越气,气成河豚!
“你为何对我们氾氏如此有成见?”
这话一问出来,李翩突然就笑了:“我不是对你们氾氏有成见,我平等地对每个世家都有成见。”
“看出来了。”氾玟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
见氾玟不再絮叨,李翩转身准备离开城楼,这城里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孰料氾玟紧追两步,再次叫住他:“明府!”
“氾岩出,你今日很闲吗?”李翩拧起眉头,实在是被氾玟搅烦了。
氾玟上前两步,收起刚才的赌气模样,郑重地说:
“明府,疆场战信未至,二位将军生死未卜,眼下城内只有令狐天成不足千人的戍卫军。就这么些人,莫说抵挡河西主力,就算沮渠玄山真的死在了伊稚斜瀚海,他麾下那些左将军、右将军继续攻城,我们也一样困顿。”
“你想说什么?”李翩也收了调侃神色,反问氾玟。
氾玟俯身跪地向李翩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请明府允我去高昌求援。”
李翩惊愕:“你现在去高昌,无异于身寄虎口。”
高昌原本是属于凉国的,但凉王李忻死后,高昌的态度忽地就变得含混不明。不消说,他们定然是在继续俯首李氏还是干脆倒向沮渠氏之间产生了分歧。
天下乱离百年,时至今日早就没了什么忠肝义胆,人人都只想依附于更强者。
眼下河西国如日中天的沮渠氏确实比灰溜溜退守敦煌的李氏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儿,高昌就算完全倒向沮渠匈奴,也毫不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