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发现衣裳里面有东西。
那是一张写了字的白色绢帛,被人揉成团胡乱塞在衣襟里面——由此可见,塞这绢帛的人必然内心十分慌张。
在看到此物的瞬间,她就明白这是谁给她的,她迅速将绢帛抽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待那小宫娥摆好食碟又放下衣物离开之后,云安这才将那块绢帛展开,借着窗外阴郁昏沉的日光,细细地看。
她猜的一点儿没错,这绢帛果然是李翩塞在衣裳里偷递给她的。
李翩说让她选第二条路——出走玉门。
去鄯善或者去龟兹都可以,他会安排人手一路保护她,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过个两三年,等到李忻已然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去接她回来。
看起来是个颇为完美的安排……可是,娘子军呢?
娘子军李翩也安排了,绢帛上他继续写道,娘子军可以暂时先散了,之后再另做打算。
云安眼神怔忪地盯着绢帛,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盯些什么。脑子也浑浑噩噩地捋不清楚,这“另做打算”四个字,究竟该如何做打算?
玉门大营的那些女儿们几乎都是穷苦出身,是这人间最最卑微的人。其中有好些都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是原本打算上吊投井的人,来到玉门大营才又活了过来……现在,将军战殁,就再无人能庇护这些女儿了吗?
她们只能再次回到压抑的、窒息的黑夜里,被黑夜拆骨剥皮吞下肚去吗?
不……不要……
云安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胸口闷重,好像整个人摔进了一团瘴气中。
瘴气有毒,要她慢慢地死。
死?
要她死?
云安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口中漫溢出浓浓的血腥味。
——要她死,她偏不死!
想到死,忽地又想,要不干脆找机会杀掉李忻,或者跟他同归于尽。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能保住娘子军吗?
答案很明显,不能。
不仅不能,甚至整个娘子军都会被拉来陪葬——就因为她是横槊的干女儿,娘子军的云军正。
那些早就看娘子军不顺眼的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玉门大营连锅端掉。
倘若她敢动李忻一根寒毛,娘子军就会立刻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到时,所有无辜的女儿们,全都得屈辱致死。
杀了李忻或者同归于尽,无异于上赶着给别人递刀子。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云安忽然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笑声被细细密密的小刺缠着,生刮耳朵。
守着水阁的宫娥听得房内这笑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也蓦地长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刺。
窗外的天阴得厉害,云层厚重,看不见阳光。
*
此前修筑漪池的时候,为了方便引水入池,特意将其建在了紧挨宫墙的位置。
再后来武昭王李暠看这位置清净雅然,便又筑了个水阁给当时的王后尹氏游赏闲居之用。
水阁紧挨着漪池,隔着一堵红墙便是宫道。
这条宫道与朝阳门那边的不同,这里偏僻却可直通掖门,昔日恭懿王后宋蔓合行将就木的时候,曾召李翩入兴乐宫交代后事,那时李翩走的便是这条宫道。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宫道上。
他在等,等云安做出选择。
从小宫娥提着漆箧过来,他借口查验漆箧而将写给云安的书信塞进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心里等着。
从阴云密布的午后一直等到愈发昏暗的黄昏,又从黄昏一直等到夜色降临,直等到他的右腿再次隐隐作痛。
终于,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春雨贵如油,春雨亦如哭。
可李翩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知道云安若是顺利拿到绢帛,就一定会给他递个消息。至于这消息是什么、怎么递,他猜不到,所以他就站在宫墙后等着。
他不知道云安会作何选择,但他的心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让云安选择流放关外,他会安排人一路照顾她。
刚来酒泉的时候他曾向李忻奏请,待过个三两年他就会主动放弃王都的飞黄腾达而返归故乡敦煌。这事李忻已经同意了,至迟明年就会让他回敦煌去做郡丞。他想,到时或许就可以找机会把云安偷偷接回来。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已然十分周密,可他现在拿不准云安,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拿准过她。
她从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神魂颠倒,也让他死去活来。
煎熬,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次喘息都是煎熬。
就在李翩的右腿已经疼得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听到宫墙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先开始时细细的,像此刻头顶飘落的细密冷雨;而后逐渐变得凄厉,声嘶力竭,倒不像哀哭,更像是惨叫;再之后连呼吸都被卡住了似的,喑哑枯涩,还伴随着干呕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又恢复到初时的细弱,只是这回却变得绵长,幽幽凄凄,仿佛那哭泣的女子恨不能用泪水淹死整个人间,淹死这残忍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