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扪心自问,严苛来说,李翩觉得苟二叔的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苟家没有耕牛,想用牛就得租官牛,但官牛的租银并非依照田亩数来定,而是个死价钱,对于那些田亩数少的小户农家,最终七税八赋的合计下来,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拿去缴租子了,白白辛苦一年。
至于私牛,苟二叔更是买不起。
这是世间最显而易见的荒谬——有钱的人不需要,需要的人没有钱。
敦煌城官牛的租金以及田地的租赋,这些都是谁定的?
是李椠,是他父亲。
他是李椠的儿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李椠造了孽,他也脱不了干系。
云安仍在啜泣,李翩把云安搂在怀中搂得更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鹿王死时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畔——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
时光如水流逝,掐指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五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七月初七,世人将之唤作七夕,在天有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在地有公子佳人情愫暗生。
依照习俗,七夕这天白日里要晒书、晒衣衫,夜里还要置瓜果于庭前,穿针乞巧,再许个心愿,盼得佳偶良缘。
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法,穷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这么多瞎闹腾。
况且,穷人家的大姑娘,白天除了做农活儿还要做家事,忙里忙外一整天,到了夜里谁还有心情对月穿针啊,也不嫌累,大家都只想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明晨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在等着自己呢。
杂石里也是一样,云安自打记事以来,从没觉得七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普通的过罢了,但今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的原因是,今年她身边有李翩在。
想到这儿,云安在心里暗自决定,七夕那天一大早就去民市买上一只好大好大的甜瓜,买回来浸在井水里,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要和李翩偎坐于窗下,把冰冰凉凉的甜瓜切开分食,吃完了甜瓜就……就什么呢?
——就吻他。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亲吻过呢。
云安忽地被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情思给吓到了,猛地丢开手中正在缝补的粗布衣裳,抬手在面上狠狠搓了两下。
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正揉搓着,忽地感觉旁边有一道饱含探究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云安“哎呀”一声惊叫,霎时间又是满面羞红。
她想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李翩此刻就倚着墙坐在她身旁。
“云姐姐想什么呢?”李翩轻飘飘地问。
“没想什么。”云安死板板地答。
“那又是为何脸红?”李翩乐呵呵地问。
“太热了!”云安恶狠狠地答。
“噢~~~”
“噢”了一声之后李翩不再说话,只拿那双清丽的凤眼看着云安,直看得云安面上红云铺陈万里,晚霞飞卷千山,直看得云安“噌”地一下从籧篨上站起来,怒喝一声:
“不许看了!!!”
李翩仿佛猜透了云安所思所想一般,忽地轻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一抹调戏,还有一抹调皮,剩下的则是葳蕤茂盛的温柔。
笑过之后他冲着云安伸出手,云安没有迟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跪坐于他身旁。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刻,世间一切都变得无尽温软。
时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肌肤慢慢变得灼烫,但烫归烫,两个人却谁也没将手缩回去。
就像探火取栗之人,明知烈火烫手,仍要将手探入火中。
二人谁也不说话,手握着手偎坐了一会儿,云安突然松开李翩,道:“我还要缝衣服呢,这件衫子今天必须得缝完才行。”
“你在给谁缝衣服?”李翩好奇地问她。
云安摇头:“我哪儿知道给谁缝。”
“你都不知道,却是为何要缝?”李翩愈加疑惑,甚至还有些忿忿不平,“又是赵大娘吗?她家怎如此多衣服?我家都没这么些衣服要缝。”
云安被李家大公子这种衣食无忧的傻话给逗笑了,解释道:“赵大娘是衣补妇,从外面接缝补衣裳的活计回家来做,有时候活儿太多她做不完,就会分一些给我和牛大姐。”
衣补妇,是女人们用以维持生计的营生之一,原本是专门为军屯里那些没有家眷的大老粗缝衣补袴,后来里闾间也有许多女人私下接些衣补的活儿以贴补家用。
“缝这一件有多少银钱?”李翩又问。
云安头也没抬,轻快地说:“要看式样和破损程度。像这种普通的裲裆衫,一枚钱就够了,厚实些的袄子要收三枚,毡裘、六合靴或者鹿皮袷要五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