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骂,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像个市井村夫一样跳脚骂人。他得把火气暂时压制下去,可越压制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可怖。
只见李椠面上细肉都已经气得扭曲,牙也咬得更狠,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李翩微抬眼角,觑了一眼父亲愤怒的样子,藏在袖中的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其实他今日让人大街小巷去吆喝,甚至把八十八个里的里魁都叫来,确实是故意的。不仅为了将钱财速速归还于百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阵仗弄得越大,李椠就越没办法。
堂堂太守大人,哪怕是为了自己那张面皮,也不可能在百姓全都知道了府衙放还丧税的时候突然叫停,更不可能把已经放还的钱再重新收回去。
他要逼着李椠骑虎难下,不得不将这些不义之财物归原主。
于是乎,他努力压住自己心底的惧怕,开始对李椠说自己打过草稿的谎:
“禀父亲,昨夜饮酒时,您对儿子说,您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大伯,大伯说他很快就要去往阿弥陀佛之净土,不再需要任何俗情俗物,尤其世俗钱财还会成为他西行的阻碍。……昨夜您特意交代儿子,让儿子将这些丧钱全部归还百姓,积善累功,以此襄助大伯去往佛国。”
这么一段话说下来,李椠听出了李翩的意图——儿子是在逼他,让他再动不得分毫。
霎时间,李椠只觉一股猛烈的怒火“轰”地一下烧在胸口,差点没把胸腔给烧炸。打从娘胎落地,他从没这么窝囊过,偏偏现在让自己如此窝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人们总是很容易就承受上位者给予的难堪,却往往无法接受下位者的违抗。
李椠感觉此刻的自己真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当街抽死李翩的冲动。
他克制住了冲动,却没克制住自己已经青得发黑的脸色和急剧起伏的胸膛。
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心生疼,但这疼痛仍旧无法抵消他的怒火,烈焰越烧越猛,烧得他眼睛发红,似要喷出火来。
此刻丧钱早已放完,但四下仍有许多百姓围观,尤其是看到李太守怒气汹汹地扬鞭策马而来时,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呼啦”一下聚在了声闻寺外。
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聚着,赶也赶不走,散又不肯散,像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可这群蚂蚁现在却让李椠这只狮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李翩仍身姿笔直地跪着,李椠没让他起来,他就一动不动。
烈日打在头顶,身体像是被一团烈焰包裹着,烧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好像终于按下了心头的暴怒,冷笑一声问道:“现下已经全都放完了?”
“依照户册,已全部放还。”李翩平静地答。
李椠的目光又是一凛,再次攥紧了手中马鞭,半晌又道:“还跪着作甚,起来吧,跟为父回府,咱们慢慢处理此事。”
听了这话,李翩从地上站起来。
他在遍是砂砾的糙地上跪了这么久,腿都跪僵了,起身的动作显得十分狼狈。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无意中向围观百姓瞥了一眼,刹那间,他仿佛石化一般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那一瞥之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云安——云安站在围观的百姓中间,冷冰冰地盯着他。
云安竟还没走?!
李翩的心霎时间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捏紧,又疼又怕。
可也确实只是一瞬间,待他定睛再去细看时,围观人群中皆是一张张陌生面庞,并无那个清艳动人的女子。
也许刚才那人确实是她,但她只是为了瞧瞧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瞧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想到这儿,李翩感觉口中发苦,苦得像含着一大口黄连汤。
“还愣着作甚?!”
李椠已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衣上扑尘、面上落汗的儿子。
跟随李椠来的仆役牵过一匹空马交给李翩。李翩翻身上马,跟着李椠打道回府。
*
云安确实没走。
虽然刚才在步障内,李翩对她态度极差,不仅轻蔑冷淡,还那样恶声恶气地呵斥她,换做旁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甩手离开。
但云安不是旁人。
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云安看出来了,李翩的种种行为太过反常,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显而易见,李翩这狗东西在作妖。
要么就是他有事瞒着她,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她趟这滩浑水。
所以云安哪怕是红着眼眶被李翩从步障内赶了出来,也并没有立刻就走。她将马驹交给雷良妹带回杂石里,自己则等在步障外,打算等李翩忙完之后再仔细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