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
宋澄合扯了扯李翩的袖子,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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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继母穿过花荫廊道,又过了一扇角门,这便到了宋澄合日常礼佛的那个偏院。偏院阒寂,没有宋澄合的允许,闲杂人等不会到这儿来。
二人站在香室外檐下,香室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内中青烟袅袅。
李翩未等宋澄合发问,自己先开口了:“宋夫人适才说的话,不知有何深意?”
宋澄合抿唇一笑:“深意自然是有的。你父亲不信,但我信,我信竺上座说的,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
“我不是鹿王,我只是……”李翩心里蓦地有些憋闷。
宋澄合瞧着他的神情,再次抿唇笑道:“我懂我懂,你只是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听到那些路旁的哀哭就想帮他们一把。你想把丧税还给百姓,可你就这么心直口快去问你父亲要,他能给你吗?换做是我,我也不答应啊。你要想办法,大路走不通,我们可以抄小路嘛。”
“抄小路?”
“你知道那些丧税放在哪儿吗?”
“不知道。”
“巧了,阿娘知道,”宋澄合抬眼望着李翩,眼中光影深不见底,“就收在咱们西边的金帛库里。”
“在金帛库?!”李翩十分惊讶。
“惊到你了?”宋澄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般来说,州郡仓储依照其所贮物品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仓、廪、府、库四类。其中,仓储粗谷,廪存细米,府藏文书,而库则是安置武器钱帛之处。
这金帛库其实不是郡衙府库,非要说的话它属于李氏私库。郡民缴纳的赋税应该收入郡衙府库才对,可现在却藏在私库中,可见李椠打得是什么主意。
金帛库就在太守府西边,更靠近阳禾门一些,库外十二个时辰皆有李椠亲信护卫把守,寻常人靠近不得。
“金帛库防备森严,只有阿爷亲至才可开库。”
李翩知晓了钱放在何处,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忧愁。
“这你就错了,”宋澄合此刻简直就像个谆谆善诱的好先生,“你常年在酒泉,所以并不清楚,只要拿着加盖太守之印的棨信,再配以管钥,便可开库。棨信你可以自己写,至于官印和管钥嘛……”
“都在父亲身上。”李翩沮丧道。
敦煌太守之印乃金丝玉雕兽钮印,不过方寸大小,以绳穿之挂于腰间,李椠一直是随身佩戴的。
金帛库有两道门钥,皆由李椠亲自保管,现下也带在他身上。
宋澄合却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娘有办法让你今晚就能拿到这两样东西。你若是想将钱帛退还百姓,明日便可开库。”
李翩看着宋澄合的眼睛,看见那里面有一大片混沌的泥淖。他心里明白,宋澄合愿意帮自己一定有她不可告人之目的。
她像一个挖陷阱的猎人,用言语一句一句把人心挖开。挖出一个深坑,等着看他摔死在里面。
李翩沉默着,宋澄合也抿着唇不再讲话。
好半晌之后,宋澄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翩儿,你还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对群鹿说的话吗?”
李翩颔首,他记得。
鹿王说:“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蹑我脊过……蹑我脊过……踩着我的身体,你们就能得到救赎。
想到这儿,李翩忽地有种释然之感。
他不想再揣测摔进陷阱里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也不想再权衡利弊,说他是热血上头也好,慈悲心发作也好,反正他现在特别想做的事就是把钱还给那些在生与死的悬崖边挣扎着的穷人们。
在这之后,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能承受。
思至此,李翩接受了宋澄合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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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天刚黑下来不久,宋澄合就去书斋找李椠。也不知她跟李椠说了什么,太守大人登时大喜过望,立刻陪着宋澄合回到内院。
内院搭了个专为夏夜纳凉用的小阁,阁内铺着锦榻,摆着食案。
河西此地昼夜温差很大,纵然白日里烈阳当头似火烧,但入夜之后,阳火褪去,月在中天游,晚风一吹便有丝丝凉意萦绕身畔,着实令人神思骀荡。
李椠志得意满,宋澄合喜笑颜开,男人扶着女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并肩进入小阁。
才坐下,太守大人就立刻高喊着让人摆酒,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快,甜阿恰和蒲萄酿都摆了上来,还有一盘在井水中冰过的甜瓜,切成细细的瓜牙,看上去十分诱人。
“夫主,阿涟从今日起便不能再饮酒了。夫主自己喝也闷得慌,不如把咱们小郎君叫来共饮,您看如何?”宋澄合为李椠斟酒,边斟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