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看出了李翩的惶惶,便道:“小郎君不是家中还有事?我送你出门吧。”
大娘大伯们一听李翩有事要走,赶忙又连声道谢,目送着李翩和云安一前一后出了正屋。
出得屋门,李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他真的快紧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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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没有停在云家门前,而是停在巷口,李翩要一直走出去才能上车。
云安便说要送送他,李翩也没推辞。
二人沿着杂石里乱七八糟的土坷垃巷子往外走,彼此之间隔着三四步距离,一前一后都走得很慢,却谁也不说话。
忽然,李翩听得缀在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做的事与你无关。”
脚步猛然顿住,李翩只觉心里一阵感动——云安在帮他说话,云安不讨厌他。
想到这儿,李翩兴冲冲地回头对云安说道:“我现在就回去劝说父亲,让他把丧税的钱还给百姓!”
云安一愣:“可以吗?”
“我会尽力的。常宁,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李翩冲云安灿烂一笑,笑容里虽然全是少年郎天真的慈悲,但却俊美无俦,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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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翩一回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找李椠。
李椠正在书斋跟上计掾商量今年的上计事宜,看见儿子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外边等着。
上计掾是太守府的属官之一。所谓上计,即岁末之时将本郡的户籍、税收、谷粮等情况上报朝廷的制度。此制起源于春秋战国,汉晋承其制,凉国亦承之。
往年都是奏于李暠,今年是第一次上奏新王李忻,李椠便叫了上计掾来,仔仔细细交待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这小官心里要有点分寸。
李翩站在书斋外,隐约听得里面提到了丧税。
“大人,这么多钱,不如实奏上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只要你把嘴巴给本官闭严实了。”
“属下自是听大人的,只是,倘若被王上知晓……”
“哼,他一个毛头小子,还敢来问他叔叔要钱不成?就算被他知道了,只说我们请高僧给先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钱都用在这上边了。再说了,这丧税原本就是为了给先王发丧才收的,他李忻若是不孝,自可全拿走。”
李椠这话说得真真儿有恃无恐。
上计掾呵呵笑了一声:“自然是不能。”
里面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李翩没听清。忽地就见上计掾从书斋内走了出来,冲他行个礼:“小郎君,大人叫小郎君进去。”
李翩回礼,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书斋。
“父亲!”
李椠看起来心情颇好,他刚才和上计掾嘀嘀咕咕商量完,这几十万钱非但不用上奏,甚至根本不入府库,全都归他自己。
一想到平白多了几十万揣进自己腰包,李椠高兴得嘴角差点儿没翘到天上去。
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会嫌钱多呢。
李椠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看着李翩急火火的样子,问道:“何事慌张?”
“父亲,那些丧税我们不能收!”
李椠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一下子搐在脸上,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您不知道,现下许多百姓因缴不上税银而被迫服苦役,还有许多人为凑足税银不得已变卖家产。”
李椠斜着眼睛看过来:“你平日不过读书习经,从哪儿知道这些事?”
“是儿子亲眼所见!今日上座命儿子去白马塔,在那里见到了许多烈日之下服苦役的百姓。回来的路上,儿子又顺道去了杂石里、杂沙里、杂苦里,所至之处,但见民怨盈涂,他们都在……都在哭诉……”
他其实想说“都在咒你”,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终是没说出来。
“哭诉?”李椠撇了撇嘴,“让他们哭去好了,不能依时依数缴纳丧税,就该去出苦力,以役抵税是便宜他们了。”
“父亲!”
李椠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翩:“你真以为自己是竺因空说的什么鹿王慈悲心?那老东西不过是想骗你跟他一起当秃驴,哄你玩儿呢。”
“儿子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是慈悲心儿子根本不在意,儿子在意的是,百姓们本就命如风絮飘摇,现在又要被迫承受他们承受不了的苛政,父亲,您就不怕他们揭竿而起?”
李翩话音刚落,李椠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傻孩子,这你就错了。”
“错了?”
李椠从书案后站起来,背着手一步步踱向李翩,边踱边说:
“你日日只知闷头读书,书上写什么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什么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反秦,便以为百姓们活不下去就会奋起反抗。呵,为父今日便告诉你,那些田畯野老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