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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九万场雪(139)

作者:慕清明 阅读记录

李翩赶紧跟了上去:“云先生,我听说了丧税的事……”

夏日炎炎,正屋内的草褥已经收起,籧篨又铺了出来,窗牖上厚厚的糙麻纸也揭掉了,屋子里显得亮堂不少。

云识敏哀哀地叹了口气。

李翩继续说:“我刚才在白马塔见到冯阿叔了,他说云先生也差一点儿没缴上……我心里担忧,就想着来看看……”

“缴了,”云安跟着这二人从外边进来,此刻接了李翩的话,边说边跪坐于籧篨上,又麻利地扯了个布条把手上的伤口缠好。

“我们卖了一匹马,刚好够缴丧税。”云安说。

云家养着的两匹马驹原本是要用来缴纳军赋的。

军赋和算赋、田租等不同,军赋须以实物缴纳,且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譬如战事吃紧的时候,朝廷征收的军赋就会提高,而太平年岁则可能降低。

凉国与其北边的河西国一直冲突不断,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军马的消耗量大得惊人。故而朝廷下令各郡县家家户户皆须以马匹缴纳军赋,每户每年上缴一匹马。

云家便是从政令下达之时开始养马,今年养的这两匹原本可以缴纳两年的军赋,可现在因为突然压在头顶的苛捐杂税而不得不卖掉一匹,等于耗时耗力白养了这么久。

李翩看看云安,又看看云识敏,嚅嗫着说:“我听府中书吏说每人只需一百多钱,还以为,不多……”

听了这话,云识敏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在你们看来确实不多,但在贫苦人家……小郎君博闻强识,应该知道苛捐杂税猛如虎。”

“我……”

云识敏看李翩面上羞惭神色,明白了李翩并非不在乎,而是确实对这些穷苦人家的事情不甚了然。

就像穷人很难想象富人究竟能有多富,富人也很难想象穷人究竟会穷到什么程度。

于是云识敏耐心地为李翩解释:

“丧税看起来不多,八十至一百五不等,但它是按人头征收,譬如某家有四个正丁、两个次丁,就得平白多缴八百税钱。小郎君可能觉得八百钱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家中正丁一整年也用不到这些钱。且大多数百姓们手中并无多余钱粮,只能东拼西凑,有人卖了家中物什勉强凑得出,也有人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注释1)

正聊着,忽听外边有人扣院门,云安跑去一看,原来是东邻的赵大娘、赵大伯和南邻的苟二叔。

这几个人一来,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

“俺们瞧见道上停着的马车,知道是这位菩萨心肠的郎君来了,就赶紧过来。”

赵大娘说完这话扯了扯身边的赵大伯,赵大伯意会,三个人一齐跪下向李翩行了个大礼。

李翩被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一跳,赶忙去扶他们:“这是作何?”

“得亏您冬天那会儿送来的药,那个节骨眼上,我婆娘眼看着就不行了,得了药才好起来。”赵大伯紧紧拉着李翩的袖子。

“俺家也是,多亏您的药。咳咳咳——”苟二叔也跟着说,边说边咳嗽。

“这位大郎您是活菩萨,好人有好报。”赵大娘抹了一把眼角浊泪。

李翩搀扶着赵大娘,说:“你们快起来,这不算什么……”

三个人给李翩磕了头,道了谢,起身后却并没急着走,也坐在籧篨上聊起天来。

“我们在说丧税的事。”云安轻声说。

赵大伯听了这话,狠狠啐了一口:“呸!李椠那狗官!惯会变着花样寻思钱。”

“这回丧税一收,他又有几十万钱揣进荷包了,咳咳咳——”苟二叔似乎身体不好,总是边说边咳嗽。

“狗官!不得好死!”赵大娘跟着骂道。

赵大伯对李翩说:“郎君,你是没见到,咱们杂石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因为交不上这税钱被拉去做苦役,连冯家他大爷都被绑走了。”

李翩此前还觉得奇怪,按理说,冯三钱是里魁,家中有地有羊,怎得也被绑走。

这番聊下来他才知道,原来,冯家的日子原本还可以,只是他家实在是孩子太多了,突然遇上这种劈头扣下的人头税,竟也是兜不住。况且又不能让孩子去服徭役,就只能冯家大爷自己去了。

这边几个人继续你一嘴我一嘴地咒骂李椠,那边李翩心里惊惶不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生怕旁人知道他就是李椠的儿子。

这些闾邻或许知道他是世家大族的人,但并不知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他们口中咒骂的那个狗官李椠,倘若知道了,会不会连他一起啐?会不会也像冯三钱那样骂他是狗东西呢?

虽然云识敏和云安都不会拆穿他的身份,可他仍旧像个毛贼似的惴惴不安,简直已经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