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已嗣位为王,一切都得重新筹划。
这段时间李翩一直留在家中。平日里,他要么跟着府内僚属学习如何处理公事,要么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读经,只是不再去杂石里,也不怎么与除索瑄之外的城内其他世家贵胄们来往交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尽夏来,暑气高飙。
这天,竺因空说自己夜里做梦,梦到了三藏法师鸠摩罗什,醒来就想去城东的白马塔看看。可不巧的是,前些日子他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脚扭了,走不得路,于是只得打发李翩替他去。
白马塔修筑于四十年前,当时鸠摩罗什途经敦煌,孰料座下白马忽然病逝,遂建此塔以奠之。
说是宝塔,其实不过是草泥打坯夯砌而成,和中原那边的宝铎浮屠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四十年风吹雨打,塔身多有坍毁破损之处,李椠为了给自己积福消灾,现下正命人重新修筑。
既然是积攒福报,自然要一积积到底,原本白马塔只有五层,李太守大掌一挥,给本官加盖至九层!
筑建高塔本没什么难的,但苦就苦在现在正是敦煌城暑热最剧之时,巳时才刚过半就已经热得人喘不上气,烈阳吐火,烧得全身都发烫,且这火辣辣的温度会一直持续到将近酉时。
在如此酷烈燥热的盛夏时节,顶着大太阳做苦工,实在是苦不堪言。
李翩乘马车来到塔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令人惊怖的场景。
苦工们顶着烈日,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夯土、背石、打坯,每个人都垂着头气喘吁吁,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倒似的。
手拎鞭子的监工站在旁边亦是不住地擦汗,看到有谁动作慢了,上去就是两鞭子。
长鞭抽下去,血水混着汗水,蛰得人浑身一哆嗦。
李翩看到这一幕,不禁蹙起眉头。
刚一扭脸,却又惊诧地瞧见一个认识的人——杂石里的里魁冯三钱。
冯三钱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遍身汗水淌下,此刻虽然拎着夯土锤一下下地打土坯,却已是极度虚弱,每砸一锤下去身体就跟着晃一下,看得人战战兢兢。
李翩讶然,紧走两步上前拉住了冯三钱。
“冯阿叔如何在这儿?”
冯三钱扭头一看是李翩,同样也吃了一惊,喘着粗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这白马塔。你这是犯了何事?为何不去田里耕作却在这筑塔?”
服徭役是百姓不可免脱的无偿劳作,什么修桥铺路、开山搬石、挖渠运粮等等,皆属此类。苦役是老百姓们的通俗说法,特指恶劣条件下的繁重劳动,譬如此刻顶着烈日筑塔。
但凉国立国之初,李暠要恢复家国秩序,与民生息,曾言“杂役苦烦,徭役伤民”,遂将服徭役的人数和服役时间都做了明确规定。
按理说冯三钱这会儿并不需要服役,除非他是犯了什么事儿。
冯三钱抹了一把淌进眼睛里的汗,发出一声苦笑,大概是这汉子心里撑着的那口硬气,让他没跟李翩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白马塔的监工是太守府一名书吏的小舅子,恰好见过李翩,远远瞧见小郎君正站在那儿跟个浑身脏臭的役卒说话,唬了一跳,赶紧屁颠屁颠跑过来,点头哈腰道:
“这大热天的,小郎君怎么来了,别站日头下面,当心惹了暑气。”
李翩面有愠色,问道:“这么热的天气,为何还要服役?”
监工呵呵一笑,抬起鞭子指了指面前那些正在做苦工的人:“他们这些人啊,全都是拖拖拉拉不肯缴丧税的刁民,太守大人让全拿了来,现下正以役抵税。”
“缴不上丧税就要平白加役?”李翩听了这话很是惊讶。
“您不知道?”那监工生着一双小眼睛,此刻眯缝着双眼,透过微肿的眼皮看着李翩,总觉得表情带着些嘲讽。
李翩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监工“哧”地一笑:
“您是太守府小郎君,不知道这事儿也不足为奇。太守大人的意思是,丧税是为祭奠先王而征,不缴丧税就是对先王不敬,必得服苦役以示惩戒。既然是苦役,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吹着小风守城门不是,正好这白马塔要修葺加高,就让他们来此出力。”
此言一出,那边冯三钱刚举起来的夯土锤猛地顿在了半空,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李翩。
“你是太守府的人?你是李太守的儿子?李椠是你爷?”
三句话问罢,已有压不住的怒火。
李翩看着冯三钱愤慨的面容,忽地有些无措,轻声道:“……是。”
冯三钱将手中夯土锤猛地砸向地面,又狠狠吐了口唾沫,厉声骂道:“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