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云安仍旧搭刘老叔的拉柴车去了千佛洞。
李太守那个新窟凿在崖壁中部,显眼得不行,任谁站在岩壁下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家石窟。
一个画工模样的人正沿着搭在石窟外的木梯往下爬,落地之后看到云安站在旁边,刹那间脸红得好像一碗油泼辣子。
“云家阿姊……来看阿爷……”画工羞怯地跟云安打招呼。
“我阿爷在上面吗?”云安问。
“在呢,你上去吧。云先生这会儿还没开始勾线,正好能跟他说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云识敏正式提笔绘画,就会全副身心投入画作之中,谁也不搭理。
“好,”云安浅笑着点头,“多谢你。”
见她笑,那画工原本就通红的脸色倏地变得更红,低着头咕哝了两句,也没听清他说是要去拿刷子还是拿木朽子,总之话一说完就撒丫子跑没影儿了。
云安并不介意,她手扶木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这是一个支提窟,前部人字坡,后部平棋顶,中心立塔柱,塔柱三面凿龛塑像。
听西域来的胡僧说,这种形式的洞窟在天竺已有许多,但在千佛洞却是罕见,着实称得上气派了。
窟内有些阴冷,还泛着潮气,原本画好的壁画因宋澄合不满意,已经全部铲掉,又重新抹了粗草泥,打了地仗层,略微潮湿的地仗层透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
云安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洞窟内只有云识敏一个大画工,另有几个小画奴蹲在塔柱后面捯饬墨斗。他是此窟的领衔工匠,须全程参与壁画绘制,旁的人没他这么辛苦。
现下云识敏果然还没开始作画,而是抱着手臂站在中心塔柱前,望着尚且空空如也的佛龛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云安来了,眼中泛起一片温和。
“阿爷,快入秋了,我怕天气突然转凉,给你拿了棉被和棉衫,放屋里了。”云安说。
云识敏瞧着养女一身布衣粗服却不掩昳丽,低声说:“……又长高了。”
云安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瞎说不是,也就半月没见,谁能长那么快。对了,我还拿了药过来,都放在屋里,记得要按时煎服。”
一听说还要喝药,云识敏的脸瞬间皱成一根苦瓜:“医工说不用再服药……”
“哄谁呢,医工说的明明是再用些药才会更好。”云安可没打算跟他客气,毫不留情揭穿养父。
云识敏尴尬地笑了——父亲被闺女这样揭穿,真是痛并快乐着。
适应了石窟内的湿冷,云安好奇地扭头去看墙壁。
壁上还没开始绘制,只用墨斗确定了每幅画的大致位置,又用木朽子草草勾了些轮廓,只能粗略看出哪里是人物,哪里是建筑,哪里是装饰花纹,具体画哪个故事则完全看不出来。
云安望着南壁粗枝大叶勾勒出的轮廓问云识敏:“阿爷,那里是要画什么?”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云识敏答道。
哦,这个故事云安曾听云识敏讲过,说的是萨埵太子与兄长一起出游,在林中遇到一只母虎带着几只小虎,俱已饿得奄奄一息。
大家看老虎可怜,都想救,却都想不出救虎的办法——老虎要吃最新鲜的血肉,这让他们一时半刻去哪里找呢?
萨埵太子年纪最小,却心地最慈悲,他想了片刻,忽地计上心来。
他让兄长先走,说自己有事,一会儿就追上去。兄长不疑有他,遂离开了老虎和萨埵太子。待兄长走后,萨埵太子立刻躺下让老虎吃他,可老虎太饿了,根本连吃肉的力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太子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爬上山崖,先用锋利的竹枝刺破自己喉咙,任由鲜血淌了满身,而后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摔在老虎面前。
母虎带着小虎舔舐太子的血,一口一口舔下去,鲜血让它们恢复了力气。
待兄长意识到不对急忙赶回的时候,老虎已经吃掉了萨埵太子,空余遍地白骨。
——太子用自己无尚的慈悲救活了母虎和小虎。
(注释1)
“这个故事好悲伤啊。”云安望着墙壁上粗犷的炭灰色线条轻声说。
云识敏却摇头:“这不是悲伤,这是佛陀的前世因缘,是大慈悲之事。”
“为何要画这个故事?”
“这幅舍身饲虎本生图,是太守家的小郎君自己点的。”
诚如云识敏所言,开窟造像绘制壁画,并非由画工随意决定所绘内容,画什么不画什么基本上都是供养人与大画工商议敲定。
而云识敏之所以能在千佛洞有今日这样的声名,跟他的博学多才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