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柳月鸣才应声:“进来吧。”
屋里无人,柳月鸣侧卧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页纸覆在被子上,屋里烧着银骨炭,暖融融的,可柳月鸣的面色却还是惨白。
穆宜华看着消瘦的母亲,心中绞痛,几步走过去抱住她:“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她明显地感受到穆宜华的悲痛,她轻柔地抚摸着穆宜华的脊背:“阿娘在呢,在呢。”
穆宜华哭了,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滑落。她不想母亲看见,连忙抹去,抬头笑问:“这个时辰了,阿娘为何还不睡?”
柳月鸣没说话,目光移向手中的书信。
“这是?”
柳月鸣叹了口气,面上疲态尽显:“因着你们还小,很多事情爹娘不愿告诉你们。但如今……”她失笑,“再不告诉你们,就怕来不及了。”
“不要,不会来不及的,阿娘不要告诉我了,等我再长大点再告诉我!”
柳月鸣摩挲着她的脑袋,缓缓道来:“你从未见过你外祖父,对吗?”
穆宜华乖巧点头。
柳月鸣眼神疲惫悲伤,睫毛轻垂,似是要落泪:“你外祖父几月前……去世了。”她声音微抖,“我们父女二人,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见了。整整二十载啊……时移世易,白云苍狗,我终究是兑现了我年少时的承诺,呵,承诺……”
柳月鸣自嘲一笑,眉目哀戚:“你外祖母是在阿娘九岁那年溺水亡故的。”
穆宜华略感震惊,母亲从不与她提起幼年之事,她问,柳月鸣也只是一笑而过。
“那年,你外祖父母吵架,你外祖母便带着我要回江阴娘家。江南的梅雨季,连日暴雨,江水汹涌,狂风暴雨,把船都给掀翻了。江上昏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记得当时你外祖母举着我,对着远处爬上小船的人喊,让他们救救我,救救我……那艘船太小了,小到竟无法容纳我与母亲。他们,他们只能带着我,只有带走我……”柳月鸣紧紧地攥着穆宜华的手,她满眶眼泪,簌簌而下,“我一身狼狈,活着回到胡家,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母亲了。”
穆宜华看着母亲这般,心中十分难受,微抖着手替柳月鸣拭去眼泪,自己却也忍不住低低抽泣:“难怪母亲回家省亲时只回胡家,可那时外祖父健在,为何……为何不去见外祖父呢?”
“你可知你外祖母为何会一气之下带着我走?”柳月鸣面色幽愤不甘,“你外祖父,我父亲,曾在成亲当日立下誓言,答应此生只娶你外祖母一人为妻,但因你外祖母生下我后再难生产,他……他便瞒着她在外头弄了个外室,五年间生育一儿一女。我母亲……我母亲冒着大雨去瞧的时候,都是那家儿子来开的门!阿兆,你不知道阿娘看见你外祖母痛哭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阿兆,你不知道啊……”
“阿娘,阿娘。”穆宜华拥住柳月鸣,抚摸着她的脊背给予她温度。
“你外祖母想要和离,可你外祖父不愿意,说那两个孩子都能接回来记在胡家名下算作你外祖母的孩子。可你外祖母她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她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气?她便带着我走了,就这样,就这样……下雨了,船翻了,走时六七个人,却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外祖母又为何要替我而死啊?为什么?天灾?人祸?我都不知道该怪谁……或许,或许,应该怪我,你外祖母若不是为了救我,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她明明可以!”柳月鸣捧着心口痛哭,“我母亲殒命,我寄人篱下,可你外祖父,我那爹!却还在明州过着逍遥日子,与他那外室私生子安生度日!自那时起,我便发誓,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他,除了这姓氏他给了我,其余我什么都不要!可他……可他如今却死了,他明明那般对我与我母亲,却为何能走得那么轻巧!”
柳月鸣哭喊着,面目通红,汗水眼泪涔涔而下,湿了头发与衣襟。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过去,抓着穆宜华的手臂大声喊道:“我母亲死后他竟还要纳妾!他竟还要将那外室之子做我母亲的儿子!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不配……”
穆宜华从未见过端庄得体的母亲这般,一时间吓得愣住,被捏痛了都浑然不知避让。
“阿兆!”穆同知闻声赶来,一把拉开穆宜华与柳月鸣,“带大姑娘下去。”
穆宜华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相拥在一起的父母,穆同知不管不顾地抱着几近癫狂的柳月鸣,不论她如何拍打都不放开:“鸣儿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