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自己先怔愣。
二人在山道上,他对自己说的话被原封不动还了回去,这是何等让人唏嘘的画面?
崔孝看着湿透的掌心不言语。
崔止只能将丧服放在一边。
“你母亲遭遇前后,仔细说来。”
刚才在山道上说得不清楚,许多细节并未提及,现在成了一家人,没什么避讳的。
崔徽叹气说完全程,崔止就看到他这位天降老岳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呼呼动静,眼睛落泪更凶,唇角却勾起生硬怪异的弧度。单手捂着眼睛,动作从靠着供桌瘫坐缓缓改为前屈跪地俯首,额头抵着粗粝砖石。
咚咚咚——
磕碰一下重过一下。
他的反应连一对儿女也发觉不对劲。
一刻钟后,崔孝才被儿子劝住,整张脸加速灰败。崔止细心发现对方鬓角发丝不知何时白了好大一片。崔孝推开儿子搀扶,朝着棺材踉跄几步,抬手将棺盖缓缓推开,露出一张青白苍老的脸。棺中住持六十出头,肌肤也早没了年轻时候的白皙紧致,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刻痕,只能从眉眼依稀看出崔孝曾经熟悉的模样:“原来,你老了是这模样。”
“与我想象不同。”
崔孝也以为悍婆娘老了也是悍婆娘。
记忆中的妻子是岳丈一手养大的“儿子”,纵马驰骋山野如平地,岳丈直至临终也遗憾她是女儿身。若是男儿,能少吃许多的苦头。
何曾想她会慈眉善目至此。
崔孝手指抚过她的眉眼。
眼前浮现的却是过往恩爱的每一幕。
“我该来找你的,哪怕阿姊不肯见我。”
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人生匆匆也就几十载,自己居然浪费这么多宝贵日子。
他无力扶着棺材,气若游丝。
蓦地,又发出不合时宜的嗤笑。
“呵呵,我道以为……圆满仪式是什么呢……竟然是你,居然是你,为何是你?”
模糊几句话听得崔止心惊肉跳。
崔孝将额头抵在棺盖上,声音疲倦困乏。
“记得主上曾宽慰几个失怙失恃的孩子,告诉他们,死亡从来不是人生终点,生者遗忘才是……连你也要忘了我,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是最牵挂我的,是这样吗?”
视若无睹,他早该想到的。
文士之道,它真不是折磨人心的诅咒吗?
“最牵挂我的人没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头绪的突破在这天获得,何其可笑?崔孝脑袋侧着枕在交叠的手臂之上,像是年少每一次注视,他沉声叹道,“你做阎王殿前无名人,焉知我哪日不会成为人间红尘无名鬼……”
正好,也般配。
第1269章 一战定西南(六)
崔徽比她自己以为得心软许多。
经年旧怨在母亲灵堂面前都化为叹息。
她强撑着疲累情绪,垂首看着他。
记忆中总是温文儒雅,满身书卷斯文气的父亲,居然也老了,而她已经失去了一位血脉至亲,剩下这个有个三长两短,她怕自己会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崔徽道:“母亲临终前……给你留了遗言。她说当年的事情,她对你的恨意并不多,只是恨天意弄人。”
恨这个寻常人难以安生度日的世道。
崔孝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崔徽也懒得管他能不能听到:“母亲还说,其实她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若非阿翁一生无儿,执念过甚,以你脾性,未必会去蹚那些浑水。”
祖上干土匪的,能是什么好人?
到了阿翁这一代,世道更加混乱。
男丁都难养大,而阿翁一辈子又只有阿娘一个女儿,血脉延续太难。约莫是老天爷眷顾,他意外收养了一个童养婿,这童养婿又恰好有那些高高在上大人物才有的修炼天赋,阿翁不免起了其他心思。若这个女婿能出人头地,老崔家的过往不就能抹平了?
子孙后代也能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继续窝在深山老林,整天提心吊胆活像老鼠。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阿翁一块心病。
而父亲,他也认同阿翁的打算。
时过境迁,崔徽也尝试去理解父母苦衷。
而母亲临终前也尝试解开女儿的心结。
【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孝弟。】
他待在寨子没什么感觉,但出了寨子,身世、地位、天赋、背景……这些赤裸裸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正视。差距实在太大,大到他视若珍宝的人变成旁人皆可唾弃的渣滓。
其他不说,单说儿女日后议亲,亲家因为这点糟践他的骨血,他光是想想都发疯。
他的阿姊理当封号诰命加身,他的子女也该世袭官爵,这一脉崔氏能光耀门庭,自此之后,彻底摆脱盗匪的出身,无人再敢拿出身讥嘲说事儿。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条路要付出这么大代价,他如何能不恨横加干涉的祈元良?如何能不恨当了刽子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