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事瞒我。”夏衍随便抽了本奏章翻看,又拿过吏部名册,畅然一笑。
“不妨多让。”
“我瞒你什么了,”邱茗撑着桌案探近身,“想踩到狐狸尾巴,在朝官员不管死活,过往生平都要查,大理寺那一套,你不清楚吗?”
“颜子桓肯拿给你,我自然不说什么,不过私联戎狄之人,从进五年的动向便可推测一二,大人专调十几年前的旧档,当真只想揪出大宋内奸?”
手指相搭,对弈二人不语,平静的外表遮不住逐渐加速的脉搏,一把抚按脖颈拉下,贴近耳侧。
“月落,你在查令尊旧事。”
心跳声愈发清晰,攀上顶峰后逐渐平缓,邱茗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无论他多不想开口,一丝一毫的动作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无法反驳,夏衍是对的。
“我爹的亲卫叛逃,周成余说淮州刺史参与其中,但没了下文,正好王泯提醒我了,如果朝中官员和他一身在异族的人有联系,可能有人推波助澜。”
“竹石查出,化名王泯的叛将在淮州首府逗留过一段时日,和你猜得一样,十二年间官员调动,秧州沛王造反惩了一批逆党,同样赏了一批功臣,不出意外,这人肯定早来了神都。”
“敢动上京的内奸,在朝中说话分量不轻,江州当年的始作俑者,在我们审周成余的时候提前下手,说明同样登了明殿,而且职位不低。”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对视一眼,目光聚焦在旧册泛黄的纸张,中间用正楷赫然写了两个大字——
六部。
想查高官,只有从这里下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人一起承担罪孽,邱茗感觉轻松不少。
“这人十二年前放火烧案牍库,不仅为了掩饰我爹的冤情,还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官员出身记载不止一处,即使没了皇帝提拔名单,从吏部名册也能查。”
邱茗平平的语调突然停顿,如果内奸与他的仇人都是三省六部的高官,扳倒他们势必引起满朝堂风雨,到时候皇帝的势力、太子的势力还有反赵逆党,不管哪方得势,一方崩盘,制衡的局面打破,又将是一场血腥清扫。
然而,夏衍就这样听着他的讲述,喝了酒,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邱茗很不安,“我要杀的人是大宋命官,不怕我把朝廷搅得不得安宁?万一太子受牵连,你做了那么多岂非前功尽弃。”
隔着桌案,夏衍顺了他的头发,细长的发丝勾勒脸庞的轮廓,笑了笑,“那是你的选择,我要做的,就是在悬崖边上,把你拉回来。”
我拉着你,所以,不用怕。
“去做吧,搅他个天翻地覆。”
从未劝他放弃复仇,高尚者可以宽容抚平哀伤,可他偏不,他要拿被判者的血告慰江州冤魂。眼前人吻了他的额头,邱茗又闻到了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回抱了对方,能听见炽热胸膛中砰砰的心跳,贪婪地吸了一口,轻言问。
“夏衍,你到底怎么了。”
酒入愁肠尝不出味道,喉咙发涩,夏衍无奈扯出苦笑。
“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小爷是带刀的,大风大浪见得多。”
是吗?
邱茗很少见过夏衍失意的模样,笑得有些颓废。印象中,这人天塌下来都能顶,刀子捅得再深都能嬉笑一剑回敬。细细想来,夏衍确实照顾他很多,但与之对应,他很少窥见对方存在的情绪。
烛火攒动,夏衍摇酒杯自己在兖北的丰功伟绩。
“你醉了。”
“我没醉,”积极自证的人贼心不死,“那时小可汗骑兵营压阵五十里,我当时琢磨,能冲过去就冲,冲不过去就算了,你猜这么着,竹石那家伙算准了时辰打黑火,我还想,要是没那些花把式,赢一次该有多痛快。”
“夏衍。”
邱茗走到面前,轻柔地打断了他自说自话的故事,将人抱在怀中,安抚背脊,顺过一次又一次。就像夏衍从不过问他的心事一样,尽管猜了大半,但他依旧不会戳对方的痛处。
“没事的,难过就说出来,我听着。”
千辛万苦修建的壁垒就这样嘭一声悄然打破,夏衍用尽力气回抱衣衫单薄的人,他的念想,他放不下的牵挂。
碎了一地的心,不堪回首的恩人,他想恨却恨不起来,于是寻了无数条理由无力地搪塞,一遍遍不停告诉自己。
他是雁军,他是守国门的人,他不能存私心。
可是,肉体凡胎,谁不想父母双全、兄弟环绕,谁不想推开门后有人等他回家,而不是一片黑暗中,冰冷的桌椅陈设,一声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