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去,只见贺玄晖立在朱门前,玄色大氅被风撕扯翻卷,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眼尾泛着薄红,眸中蒙着一层水雾,带着痛楚与挣扎,目光沉沉压过来。
柳舜华心头蓦地一紧,总觉得他这眼神,太过古怪。
恰此时古柳不堪积雪,“啪”地折断一根细枝,碎雪混着冰粒子簌簌而下,正灌进柳舜华后颈。凉意激得她轻呼出声,一阵手忙脚乱,发间金步摇乱晃。
贺玄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却见车帘倏然垂落,铃铛叮咚作响,马车已辘辘远去。
“没事吧?”贺玄度探过头去,声音焦急。
“树上的雪落到了脖子里,冷死了。”柳舜华裹紧狐裘,故意撇了撇嘴,尾音不自觉地拖长,无端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贺玄度将她拉近,轻笑道:“低头。”
柳舜华乖乖垂首,只见贺玄度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将她衣领拉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帕子落下,他指尖隔着绢帛抚过她的后颈,力道轻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融化的雪水顺着脊椎往下淌,却被他用帕子一寸寸接住。指腹不经意擦过肌肤,激起柳舜华一阵战栗。
“很冷吗?”贺玄度问。
柳舜华咳了一声,道:“有点。”
贺玄度将一旁的手炉递过去,“你先暖暖手,回头我吩咐他们,冬日里马车不要停在树下。”
马车有些小,车厢窄了些,贺玄度高大的身形挤在这方寸之间,膝盖不得不微微屈起。
柳舜华往一边缩了缩,抬手将他的腿伸开。
“你的腿,感觉怎么样了?”
贺玄度笑道:“昨日又找周太医瞧了,说是七日内不宜活动过量。七日后,要适当活动,约莫着年后便能痊愈了。”
柳舜华一喜,“那可太好了。”
她太兴奋,一时不慎,手臂碰到车壁,疼得叫了起来。
贺玄度替她揉着,心疼道:“这马车太小,真是委屈你了。”
柳舜华摇头,笑道:“你今日这回门礼,不知为我挣了多少面子,马车小点算什么。”
贺玄度淡声道:“那些财资都是母亲留给我的,没必要便宜程氏。”
柳舜华问:“程氏居然打你的主意?”
贺玄度看着窗外,“她不擅主持经营,相府那些产业,这些年都在亏损。程家那个烂摊子,她又非要挑着。别的不说,单就程望祖,程嘉良两叔侄,滥赌成性,她背地里不知贴补多少。相府外面清约,内里奢靡,如今早已是千疮百孔。”
其实上次下聘,他已转移了七七八八,只留一些在长安开销用。
柳舜华前世不太关注这些,可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她初嫁进相府时,程氏总是让她讨好老夫人,并借机撺掇老夫人交出全部掌家权。
贺玄度收回目光,缓缓道:“那些财资,一半是我母亲的嫁妆,一半是成婚时武帝及皇后的赏赐。武帝重用父亲,皇后与母亲交情匪浅,外祖享誉长安,当年大婚可谓盛极一时。”
很多年后,祖母讲起,依旧觉得遗憾,她怎么都没料到,他们一
对璧人,最后竟会是相看两厌。
柳舜华见他情绪有点低沉,坐直笑道:“多亏了母亲留下的财资,日后到了凉州,咱们便可以随心做自己喜欢之事。”
想到以后,贺玄度脸色舒展不少。
柳舜华继续道:“你送的聘礼,我都已经按类整理好了。咱们可以先将那些金银财帛,金玉器物运回凉州;一些大件的物什,不便运送,就地变卖;其他诸如田产、商铺,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细算。一些经营不善,年年亏空的,趁早脱手。其余旺些的铺面,就交由信得过的人来打理。”
贺玄度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恍惚。
听舅舅说,母亲未出阁前,颇通商道,家中那套《货殖列传》,她批注得密密麻麻。外祖放心将家中事务交给她,阖家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是母亲还在世,定会喜欢蓁蓁。
他笑道:“你在家时,曾主持家中事务?”
上辈子,她不喜诗书,偏生爱摆弄些机巧匠术。
兄长嫌她玩物丧志,屡次规劝。
父亲知她在凉州外祖家那边,一向野惯了,见她整日琢磨木工榫卯,只捋须笑道:“横竖咱们柳家祖坟没冒青烟,也供不出什么贵妃娘娘,就由着这丫头野去罢。”
的确,柳家门第却不算显赫,父亲不过是个闲职,在长安这遍地朱紫的皇城里,根本攀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谁料后来阴差阳错,嫁进了相府。
她原本是不懂得这些的,只是贺玄度喜读诗书,又涉猎广泛。她幽居在后院时,跟着他学了几年,触类旁通,慢慢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