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人告诉他,人不是按照书本活着的。
所有生物都在挣扎着活着。即使是神,也在挣扎着活下去。即使再痛苦,也在挣扎着活下去。这难道不有趣吗?
好的。不好的。美的。丑的。真实的。虚假的。干净的。肮脏的。
至少得看看吧。
去看看它们真实的模样,再做出决定。
于是,谢乐游决定活下来。——去观察这个世界,去尝试没见过的新奇体验。
在那以后,他开始理解人类的多样性……甚至是,物种的多样性。
他不再用书本上的条条框框去测定他人,在用理性观测权衡利弊之外,他学会了听从内心的声音。
他喜欢谁,讨厌谁,他想做什么,他不想做什么。
他知道。
从来都知道。
谢父和谢母露出笑容,他们走过来一左一右揽住了谢乐游。
谢乐游已经长得很高,高过了他们的头顶,他的肩膀也足够宽阔,手臂足够修长,他能张开怀抱把爸爸妈妈反过来护住。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在了一起。
他们闭上眼睛,枕在谢乐游的胸口,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中逐渐生出华发。他们脸上多出皱纹,身形也逐渐变得佝偻。
当初他们把谢乐游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现在,他们在谢乐游的怀中,溘然长逝。
垂垂老矣,却恬静如婴儿。
人类,终于回归了生命最本初、最安宁的状态。
最后一根黄线也呱然断开。
谢乐游心如刀绞,他明知道眼前不过是幻象,却仍然空落。
不过片刻,空落转瞬即逝。他的神情再度变得漠然。
友情,亲情……爱情。
剩余的红线为数不少,然而所有的红线都通向同一个方向。
也通往同一个人。
幻象又开始变幻。
他说:“哥,抱我。……不好意思,跟踪狂是老本行哦。套我自备,今天你可别想溜。”
他说:“谢乐游,我是因为你,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他说:“阿乐哥哥,我哥在校门口等你。……恭喜毕业。我喜欢你,我要当你的初恋!你是直男?直男,就不能谈个男朋友吗?”
他说:“被欺负了就和兄弟说,老子罩着你。……顾忌啥,没出息,老子爽飞了,有本事你就今晚艹死我。”
他说:“我想给你戴上戒指。亲爱的,我很愿意,特别愿意。”
他说:“这辈子,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想,你得属于我。”
他说:“我只要这一生,你与我相伴。”
……
他说:“谢乐游……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抛下过你……”
阮鸣谦,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直到最后,嘴里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谢乐游倏地从腰间抽出佩剑,元素波动促使撬棍生出剑尖。
他一根、一根、一根,斩断了连在他指间的红线。
断到最后一根。
一个人影出现在谢乐游面前。
是他自己的脸。
谢乐游提了提尾指,拇指与食指并拢捻起红线,他眼睛一眨不眨,提剑,顺着红线,一剑捅穿挡在红线前的“自己”胸前。
“他”沾满鲜血的手捂住心口,试图与往常一样勾起笑,嘴角还没牵动,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明明是薄情风流的长相,却哭得泪湿眼睫,哀恸悲切。
真难看。
幻象消失。
他已经来到了登天之路的最后一阶。
谢乐游抬头,注视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雪山神庙。
踏破千锤万击的轮回。
沧海桑田。
他只是轻叹:“终于到了。”
他提剑踏入门户大开的神庙。
顽石遭百炼,磨去轻浮,磨去柔软,磨去心动,最后淬出无上美玉,举世无双。
然而,代价是——
红得耀眼的瞳仁中,纵使对视,亦再无一分一毫的波澜。
神明啊,你满意了吗?
那道立于雕塑前的高大身影原本负手而立,此时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我等你很久了。”祂说。
几百上千次的循环里,无面的神王第一次说话。
祂的声音十分特别,像许多重叠音混在一起,回环往复,光是聆听都令人发昏。
“久等了。”谢乐游说,“不过,我不会对你说抱歉。”
“理应如此。”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神王略略出神片刻,那一瞬间,他身上似乎浮现出凄厉到掩面的虚影,他的不甘,他的留念……
谢乐游,我……
终究,也只是错觉。
祂轻轻笑道:“没有了。”
“恭喜你,挑战者。你即将获得此次考验的胜利。”
“自此,吾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