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桥松正执壶斟茶, 广袖垂落案几, 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温润气度。见顾殷久进来,他抬眼轻笑:“你再不来, 有人怕是要把炭盆架上房梁了。”
苏扶卿垂下眼睫。
苏桥松倒了杯茶, 递给顾殷久:“喝口茶暖暖身吧。”
“多谢。”
顾殷久也不客气,接了过来, 他的确冻得手脚冰凉,正好暖暖。
“顾公子专程寻来, 可是有事?”
顾殷久并不惊讶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诚实道:“本是想寻二公子,见二位在议事,便在外候了片刻。”
苏桥松道:“哦?你要问什么事?方便在这说吗?”
“有些……私事。”
这个词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余光瞥见苏扶卿微微抿了抿唇。
苏桥松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这两日倒少见你们在一处,莫不是闹吵架了?”
“没有。”二人异口同声, 一个比一个斩钉截铁。
顾殷久有些尴尬, 苏扶卿垂眸补充:“只是一些小分歧。”
苏桥松有些哑然失笑道:“扶卿,你先回去,我有话想单独和顾公子说。”
见弟弟不动, 他将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磕, 又道:“怎么,连兄长都信不过了?”
苏扶卿终是起身,经过顾殷久身边时,他低声道:“我在门外等你。”
待门合上, 苏桥松才道:“顾公子,可否应我一事?”
“……庄主请讲。”
顾殷久眼皮一跳,心道苏桥松莫不是打算在这秋后算账?
若换作是他,自家冰清玉洁的弟弟被人捅了一刀,占了便宜还溜之大吉,如今这混账还敢大摇大摆上门,不剁碎了喂狗都算是宽宏大量了,偏这苏大公子还端得住世家做派,显然涵养十足。
想到这里,他偷偷瞄了眼窗外,盘算着一会儿要是情况不对,是破窗逃跑还是走正门体面一些。
结果苏桥松一开口,说的竟是:“无论发生什么,别再抛下扶卿了。”
见他一脸惊愕,苏桥松忍不住笑道:“很奇怪是不是?自家弟弟跟一个魔头跑了,我为什么不拦他。”
若在平日,顾殷久听到这样的桥段,定是要添油加醋地编排几句“这魔头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可怜这小少爷定是被骗”之类的,如果这戏文里的主角不是他的话。
此刻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其实,当年我也怨恨过父亲。恨他娶了母亲,去让母亲郁郁寡欢。可后来轮到我面对类似的处境,才晓得这世上无奈的事儿太多,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家主眼中满是疲惫:“所以我不会让扶卿重蹈我和父亲的覆辙。”
沉默良久,顾殷久忽道:“庄主,当初我坠渊后,发生了什么?小少爷他……为什么要重新下寒毒蛊?”
苏桥松倒是有些惊讶的样子:“扶卿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顾殷久沉默着摇了摇头。
苏桥松微微叹了口气:“当年你跳下魔渊,扶卿找到你时,你体内魔气暴走,随时可能魂飞魄散。”
“寒毒蛊虽至阴至寒,但能吸纳魔气,所以他以身为皿,将你体内魔息尽数引渡,想换你一线生机,可惜最后还是没留住。”
手中茶杯咔嚓一声,碎了。细小瓷片刺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疼。
“竟是……如此。”顾殷久低声喃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飘,苏扶卿正站在廊檐下,白衣随风翻飞,像只随时要飞走的鹤。
苏桥松朝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笑了:“去吧,他该等急了。”
见他出来,苏扶卿上前了一步:“兄长同你说了什么?”
顾殷久眨了眨眼,故意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他给我五百两银子,让我离开你。”
苏扶卿:“……”一听就是在胡诌。
顾殷久笑意渐敛,不由分说地执起苏扶卿的手腕,指尖轻轻搭在脉门上。
可除了脉象有些虚浮,他实在难以从中探查出更多异样。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苏扶卿才落到这种境地。
苏扶卿忽然抬手,指尖轻抚过他紧蹙的眉间:“怎么了?”
顾殷久抓住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苦笑:“小少爷,我这里疼得厉害。怎么办?”
“你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该拿什么还你?”
苏扶卿凝视他片刻,伸出手指抹过他微红的眼角,轻轻道:“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甘之如饴,何须你还。”
顾殷久闭上眼想,这债恐怕要纠缠一辈子了。不过正好,他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死缠烂打。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言,缓缓走回偏院。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在地上缠绵交错,时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