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看了看药方上的字,欢喜道谢,又想起一事,立刻从头上拔下一根镶着明珠的金钗:“我这会儿手头没什么现钱。谢大夫,这便算是我付给你的诊金,你看行吗?”
谢缘觉沉吟有顷,不置可否,却忽将话题一转:“我自幼听过不少乐师的箜篌,无人能及得上江娘子的技艺。但我自入长安以来,常听人夸赞尹若游的舞技为长安第一,怎么从未听人称赞江娘子的箜篌呢?”
春云笑道:“尹娘子不仅舞跳得好,容貌姿色更是天下无双,又能说会道,我们谁能和她比?”
而江娥不同。
江娥容貌自然是美的,然则庆乐坊各家妓馆的美人太多,她不上不下,还不算是第一流;何况她性子内敛,含蓄腼腆,一向不善言辞,纵使她箜篌弹得再好,喜欢她的客人也不会多。正因如此,她这一生病,段妈妈立刻就把她赶到了后院偏房,多亏了春云苦苦哀求,愿意自己出钱请大夫为江娥医治,又恰巧春云最近颇得一位贵人的欢心,张妈妈这才同意她的请求。
谢缘觉听罢解释,又静了一阵,方道:“可我很喜欢她的箜篌。待她痊愈,再请她为我弹一曲,算作诊金吧。这些日子你先让她好好休养,过几天我再来复诊。”
“休养……”春云脸上登时露出为难之色,“那得休养多久?太久必定是不行的,她的病只要稍稍好一些,段妈妈就得……就得让她接客了……”
“那你便告诉这位段妈妈,江娥的病已治不好,让她把江娥赶出寻芳院吧。”
“啊?”
“待江娥离开寻芳院,我会再为她医治。”
“谢大夫,你想得不错,可是……”春云低下头,苦笑了两声,“我们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呢,一旦江娥姐姐的病痊愈,她知晓以后,肯定又得……只要我们一日脱不了贱籍,我们一日就是寻芳院的人。”
谢缘觉静下来,仍是那一张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许久,声音微凉又似霜落下:“你们的老板在哪里,你带我见她。”
春云猜不出她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有些畏惧她的冷漠,不敢询问,亦不敢拒绝,点点头应下。
段妈妈早就听下人禀告,春云带回来的大夫乃是一名女子,并且似乎就是当日在百花宴出现过的那名女客。但那天,她明明已被官兵带走,如今却安然无恙,足以证明她十有八九出身非凡,不能轻易得罪。
是以此刻与谢缘觉见面,段妈妈不敢用对待寻常女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十分恭敬,接过她递来的银子,答应让江娥多休息一些日子。
闭门鼓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天色已暗。
颜尹凌三人已等她许久,见她归来,放下心。颜如舜道:“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热点饭菜?”
“我已在寻芳院用过晚食。”寻芳院的段妈妈为打探她的来历,特意留她吃了一顿饭,她也未拒绝,只是在席上不发一言,“我这会儿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言罢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而关于她今日出诊的情况,她一字未提。
尹若游和江娥完全不熟,也就从前偶尔在百花宴上见过几面。然则因为某个无人知晓的原因,她自从听说江娥患了病,不免有所牵挂,看着谢缘觉逐渐走远,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追了上去。待追到谢缘觉的房间,只见门窗皆已紧闭,她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便直接上床睡下,又犹豫起来,在房门口踱了一会儿步,忽听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似从屋内传来。
尹若游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耳朵贴在窗边,这抽泣声居然更加明显。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奇事。尹若游怎么也不能相信谢缘觉是会流眼泪的人,难道这屋里另有别人?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蓦地推开窗户,皎洁月色入户,她借着月光望见屋内对面榻上一个抱膝独坐的彩衣女郎,再仔细一瞧,以及女郎眼角的那数滴清泪。
——居然还真是谢缘觉在哭?
——像她这样冷漠疏离如天边寒月的人也会哭吗?
尹若游像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震惊,满腹疑窦地问道:“你在寻芳院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没有回答她。
谢缘觉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正在被千万只蚂蚁啮咬,疼得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额角此刻也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与她眼角的泪珠一起缓缓滑下,最终她忽觉眼前一黑,就这么倒在了床榻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当即翻窗进屋,将她从榻上扶起:“你……你到底怎么了?”
怀中苍白消瘦的女郎已经合上双眼,尹若游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即刻扬声呼唤颜如舜与凌岁寒的名字,声音随着暗蕴的内力传了出去。不一会儿,颜凌二人赶到,见尹若游双掌贴在谢缘觉后背上,正在为她缓缓输入内力,登时大惊失色:“又来了杀手?”可是得多厉害的杀手才能让谢缘觉如此轻易地中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