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晚上好。”她举起红酒杯和我碰了碰,碰撞声响起的瞬间,我听见她轻声呢喃,“比起晚上好,我更想听到你的晚安呢。”
我的心跳因这一声漏了半拍。我知道我又被看穿了。昨晚我没有回殷念晚安而是回了早点*休息,她对我那点用心洞若观火。
然后我们就真的聊起了工作。说来好笑,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铺满玫瑰花的五星酒店里跟一个大美人深夜聊工作。
但聊着聊着,我们莫名其妙歪题了。
我们从海子聊到张爱玲,又从王尔德聊到波德莱尔。然后我突然问殷念,你知道博尔赫斯么?我知道她肯定知道。
果然,殷念用博尔赫斯的名句回应了我,“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顿了一下,然后接道,“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殷念的声音接在我之后,就像榫嵌入卯一样契合。说这话的时候她深深望进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在念情诗给我听。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殷念的念白好像塞壬的歌声一样危险而迷人。我觉得我念这些诗是在“朗读全文并背诵”,而她念则是像月光一样淌下来,直淌到我的心里。
一个会对你念博尔赫斯的女人。
我有点招架不住了。
殷念开口念出这些句子的时候,睫毛也随之在烛光里扑闪,好像一种濒临灭绝的蝴蝶。
我突然觉得她好忧郁好破碎。好像瘦落的街道是她,绝望的落日是她,荒郊的月亮也是她。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殷念么?
我突然问起殷念是学什么的,殷念的回答让我心尖都颤了颤。
我简直要羞于启齿我是学文学的。在殷念的文学性面前我自行惭愧,似乎连影子也羞于在月光里抛头露面。
我觉得殷念比我更像一个文学人。
大学的时候,在美学课上老师曾经说过,文学虽然很美,但也是会吃人的,要注意不要陷在里面溺死了。
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过去很多名字,海子、顾城、海明威……文学让他们的灵魂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却又在诗意里掐死他们。
没出社会以前,我觉得我就是那种会在文学里溺死的人。但直到今晚看到殷念的这一面我觉得,她才像是真正会溺死在文学里的那种人。
可从殷念白天在会议室里的表现来看,我找不到一点文学人入世困难的痕迹。
她的破碎她的惆怅像昙花一样仅存在于博尔赫斯的诗里,诗一念完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快乐的殷念。等到出了这扇门,她还会变成那个会议室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殷念。
殷念,你到底有多少面?
夜深了,我们聊得也太深了。我知道此刻殷念又是殷念而不是市场总监了,我试图让殷念回归到市场总监的位置上。
但我没想到殷念调出了投屏,然后放起了音乐。
噢,该死的,玫瑰,音乐,蜡烛,红酒。在这么暧昧的氛围里谈工作,真的太糟蹋了。
更何况那支音乐,还是《Carol》里我很喜欢的一支配乐。
过去的我,那个敏感的文艺的我的灵魂随着这首歌流淌到我的身上来。
那时的我还喜欢读博尔赫斯,会因为突然被某句诗击中而滚下泪来;现在的我在三点一线里被榨干了灵魂,下了班只有力气看点快甜爽的无脑短剧虚度时间。
像今天这样和殷念谈起文学,已经是大学时代和同学压马路时才会有的精神享受了。
离开学校之后我常觉得孤独,这种孤独不仅是因为离开了姜伶,也是因为离开大学后,那群能与我压马路畅谈文学的人也都消失了。
那时我们还住在象牙塔里,社会的尘霾还没有向我们扑过来,在象牙塔的顶端我们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星星。
后来,为了在社会上更好地活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阉割了自己,封锁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于是再相见时,大家也不再聊文学与爱情,不再聊梦想与远行,而是聊房子与车子,聊升职与婚姻。
而现在殷念出现了,在我毫无防备之际。
她进入了我的精神世界,又消解了这种孤独感。
我意识到我们正在度过即使被浪费、也依然会觉得值得的时间,无关乎生理吸引,而是直驱入灵魂。
我意识到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碎片,聊起了那些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碎片。
我意识到一些超脱肉身之上的、真正的对话正在我们之间发生。
如此迷人,令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