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耸耸肩,神情轻松,似有一丝暗讽。
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里,却也闪动着坚定的点点星芒。沈约看着那样一双明明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眼眸,陷入了一阵恍惚。
“呵。”耳鬓传来一下轻笑。
“口没遮拦,字字诛心。对忧国忧民那些表面功夫不屑一顾,却又代表着毫无价值的底层百姓走进体制的野望和理想。”越长风在男人耳边呢喃。“这样的人,换了是别的主考官,大概是连卷子也不会看,直接轰出考场的吧?”
沈约闷闷一笑:“这样的人,对于朝廷来说,的确过于危险。”
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恶。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问道:“顾兄说了这么多,难到沈相新政,就不过是朝廷和世家之间一场角力游戏,其他有关的人、甚至新政内容本身,就一点也不重要?”
似是料到那人会问,顾姓儒生悠然而笑,不疾不徐的说:“非也,非也。”
“结果是谁受惠,的确并不重要。新政事在必行,也与结果无关。”
阁楼上沈约转头,看向敛了笑意,一脸认真地注视自己的女郎。他知道越长风将他带来的用意,神秘组织的刺杀目的既然作为会试主考的他,那他就更有必要好好认识本届考生,确保在会试中可以选拔到对朝廷有利的人,而不会误选到属于神秘组织的人。
如今他满心只有楼下那名青衣举人的眼中星光,神情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长风,看着他,为师就像看到了十二年前的我自己。”
十二年前的沈约也曾在茶楼一辩成名,他也曾经与考生争辩,当廷质疑考官,挑战朝廷现有的士庶之别,权力不公。若没有当届的主考官力保他以末位录取三甲,又没有先帝在殿试上把他重新排在二甲,他本来连翰林院的门也进不了。
然后他在官场上浮浮沉沉十二年,从身不由己到终于拥有了决定旁人生死存亡的权力。
迎难而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沈约问过国子监里的每一位学生,也会问每一位带著文章请他行卷的应考士子。因为,这个问题,二十四岁初入官场的二甲进士沈约,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学生,一字一顿的,说出了青衣儒生在同一时间对楼下观眾说的、一模一样的话:
“因为世道腐朽入骨,若不从朝廷体制内变革,就只会走向灭亡,然后破而后立。”
第12章
夕阳西下,崇化坊里的茶馆准备打烊,状元楼里的茶客陆续离开。
一辆不起眼的小轿停在了崇化坊一角一间不起眼的小宅院前。轿夫上前敲了敲门,没过多久中门大开,整辆轿子被抬了进去。
直到身后大门重新关上,轿子上才走下一人,大红华裳,长裙曳地,与低调的轿子和普通的宅院都是格格不入。
屋里的青年男子小跑上前,拉过华裳广袖下的手,笑着喊了一声:“殷姐姐。”
男子一袭青衣,海藻般的长发以一支毛笔簪住,长眉入鬓,眉眼清逸俊朗,凤目上扬,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方才还在茶楼激辩的儒生此刻像只粘人的小狗,手指紧紧缠着女郎的手,雀跃的上下摇摆着。读书人长年执笔的手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白的发光的皮肤下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
越长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推拒,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
儒生拉着她的手,近乎是一蹦一跳的将她拉进屋内,全然没有状元楼里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屋内摆设简朴,却是五脏具全,越长风坐在书桌后儒生平时读书时坐着的椅子上,儒生半跪在她的身旁,双手捧着垂落的手,弯成月牙儿的眼睛专注仰望。
“姐姐,殷姐姐。”在状元楼里骄傲自信
的清朗嗓音此刻也是带了几分娇气。
越长风用被十指包着的那只手刮刮他的手心,看见男子精致的羽睫轻颤,调笑道:“在状元楼里口若悬河的顾解元,怎么现在就只懂得叫姐姐了?”
儒生睁大眼睛,一脸讶异:“殷姐姐刚才也在?”
越长风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取下儒生发间毛笔,青年的一头墨发如瀑布一下散落,越长风满意的笑笑,像抚摸小狗般揉揉他的发顶。
“来看看姐姐的小狗,长得有多大了。”
话里的侵略性和支配欲显得毫不含糊,儒生听在耳中,却是连眼也不眨,反而撒娇似的往她的手上蹭了蹭。
“小锦卿早就长大了。”语带双关,大胆露骨。“姐姐可要再验一验?”
越长风轻笑出声,任他蹭了一会,才对屋外的轿夫扬声:“告诉府中,我今晚在这里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