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个平凡的午后,她督促上小学的儿子写作业,何志宇烦躁地顶嘴,把笔摔在地上,用樟市的方言骂了句脏话。
梁桂
香悚然地发现,其实何志宇长得挺像他父亲,尤其在发怒的时候。
那个亡魂飘荡了这么远,还是追上来了。
她揪住何志宇的耳朵,勒令他认错,像园丁拿起大剪刀修理枝丫,她花更多精力去管辖他的生活,关心他在学校交了什么朋友,关心他看的课外书,出去时去了哪里玩。
梁桂香想让他变好,可他只是离她越来越远。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检查他的房间,他就学会把东西藏在别的地方,她盘问他放学后去了哪里,他能面不改色地编出逻辑完美的答案,她问起他的朋友,他索性说他没有朋友。
到最后她和儿子都变得疲惫不堪,她听见何志宇说,妈,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空间,每个人都有秘密。
梁桂香如梦初醒。
是啊,难道她没有秘密吗?
否则,她又为什么要踏上离乡的火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定居?
可是梁桂香没想到,十八岁的儿子会有那样一个秘密。
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梁桂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以为只是撞破了儿子的暗恋心事,直到她一张一张地翻下去,发现这些照片都不是正常的拍摄角度,甚至有几张对焦的部位令她心惊胆战。
梁桂香不懂法,但是她有道德。
道德使她十三年来把亡夫的遗照摆在房间里,提醒自己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她对周围的人越来越好,好得像在赎罪。
道德也在此刻告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该去偷拍另一个人,尤其是把镜头意义明确地对准那些地方。
何志宇正在首都参加艺考,不能立刻把他叫回来。
也幸好他不在,否则梁桂香怕自己看着他的脸,看到的是一头腐烂变异的怪物。
她抱着铁盒在小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把那股烧脑门的怒火慢慢地发泄出去。
何志宇不打架,不抽烟喝酒,不逃课,朋友很少,总是安静地看漫画,有一点小虚荣,却没有逞强的胆子……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癖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哪里学来的?
有毒的思想像病菌一样在网络的角落里滋生蔓延,只需移动鼠标,随意点开几个链接,青少年就能兴奋而紧张地踏进新大陆。
青春期的荷尔蒙遭到一视同仁的刺激,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树立正确的认知,意识到这些吸引眼球的画面里隐藏了多少压迫与暴力。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同理心,会对受害者的情绪感同身受。
世界是个大染缸,梁桂香小心翼翼地修建何志宇的枝丫,可只要孩子还在生长,就迟早会伸展出去,触到来自外界的染料。
梁桂香精疲力尽地坐下了,不再去把原因归结到谁的头上,决定先寻找对策。
但很快,她却想起一件更令她胆寒的事。
寒假的第二天,郑海阳曾在死前来过小饭桌,拿错了习题册。
他前脚刚走不久,何志宇后脚就回来了。
何志宇在客厅里找了一圈,鞋都没换,就借口买文具转头出了门。
梁桂香还记得他那天连晚饭都没回来吃。
再进门已经是晚上,老小区外的街上发生了杀人案,梁桂香惶惶不安地给何志宇打了好几个电话,正担心他遇上危险,他就回来了,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责问。
以及,最关键的……开学时,在家长群寒假作业缺交的名单里,梁桂香没看见何志宇的名字。
他的习题册是从哪里拿回来的?
从柜子里翻出铁盒的第二天,梁桂香暂停小饭桌的营业,借口回老家离开樟市。
高铁平稳地运行,从南到北,她的心脏却颠簸了一路,上上下下。
那个死去的男生,他妹妹突然的转学,儿子拍过的照片,失而复得的习题册,以及他这些天的异样……
梁桂香有了一个很糟糕的猜想。
十三年前那个晚上,她看着那个男人在沙发上涨红着脸挣扎,直到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断气。
在那之后,她也有过一段魂不守舍的时间。
就如最近的何志宇一样。
在樟市的梁桂香是热情大方的,与人为善的,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信赖她。
她的秘密被锁在家里的大门后,平日里无人看见,也无人踏足。
然而何志宇是一根细细的铁丝,卡在门缝间,使门无法严丝合缝地关紧。
只要看到他,看见他那张和父亲相似的脸,梁桂香就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晚上。
现在,何志宇又闯下大祸,连她的处境也陷入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