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摩提也于心中默默诵读。
褚清思带着须摩提将经文书写一遍以后,便松开手,笑道:“你先依照我的字摹写,练好字形以后,再形成自己的风格。”
须摩提诺诺一声,而后怀着爱慕之心[5]的望着女子笔锋在竹片上所书的字,线条平和,始终如一的气韵天成。
褚清思也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坐席前,脱履危坐。
静心翻经。
及至听见殿檐左侧的履地声,耳聪
至能闻见蚁动的须摩提才小声开口:“小娘子,有人来了。”
褚清思听到耳畔的音声,从经简中茫然抬头,因为太过专心致志,所以此时神色有些恍惚的看着身侧的人,似是不解其中意。
须摩提也终于明白过来,她前面下意识说了龟兹语,而眼前的小娘子还听不懂她故国的语言,于是便犹如哑者那般用动作来传达话里的含义,伸手指了指殿外,又栩栩然的用两根手指在掌上模拟人行走的样子。
褚清思循着一路望出去,随后又看向殿室以南。
身为授业之老师,她语气及神情褪去常日与父兄等人言谈时的娇软,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严厉:“须摩提,你应该学着说雅言,即使对此还尚未谙练也应常说,只要习惯说雅言便能很轻易学习这些文字。”
须摩提叉手:“诺。”
而她的耳力也从未有错。
少焉,便有身披赤布的沙弥出现在殿门前,恭敬行礼:“大德想见褚檀越一面,此时就在寺中的翻经院。”
褚清思淡淡颔首,将这卷经文的最后一字译好后,命须摩提留在殿中将其以四十二支竹片为一简的编好。
随即便起身离殿,前去会客。
至翻经院的时候,老者危坐于宽敞的堂上,东西两侧还有数张几案与坐席,无一不堆砌着沉重的竹简。
这些都是需要翻译的。
而数名僧人埋头于其中。
在经历过北朝皇帝两次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佛教便从此一蹶不振,于是佛家决意要重新整理经典,与道家分治,所以即使玄奘法师的求法在被太宗拒绝以后,他依然还是选择藏匿行踪,独自从长安离开前去天竺求法。
老者见堂上有人,笑着合掌叉手:“褚檀那主[6]。”
支迦沙摩是于阗王国的僧徒,通晓雅言,曾为已崩逝五载有余的高宗所宠幸。帝每至洛阳,常常于合璧宫召见,因为支迦沙摩在西域的见闻对天子统治、征战外域皆有利。
与只会言夷语的须摩提不同,来洛阳白马寺翻译佛经十余年的支迦沙摩已经谙练雅言汉音,他虽然老矣,但也需遵从汉国[7]的尊卑爵秩等级。
何况这位小娘子还曾侍从自己所敬仰的玄奘法师。
褚清思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支迦沙摩摒退堂上的沙弥,两人走去殿外,于殿檐下铺设好狮纹席后,分别席地而坐。
在太阳的照耀之下。
娑罗树的黑影也随之覆盖下来。
喜阳的褚清思对此稍稍一皱眉,而后又很快恢复如常,轻声言道:“不知大禅师找我何事。”
支迦沙摩见小沙弥走远,喟叹道:“数日前,褚檀越曾询问我有关前世之事。”
褚清思愕然,眸光微闪,随即看向远处重檐佛殿所高悬的『度一切苦厄』,然刚开口又忽失声。
在沉寂良久后,她放缓的声音才缓缓从喉中流出:“大禅师对此可是已有所解?”
自三月病愈以来,她虽然还常能在梦中看见前世阿爷与长兄死时的记忆,但具体细节依然很模糊,并且关于前世的记忆始终都在此停滞不前。
她想知道,他们究竟死在哪一年。
而这次父兄随着太子重回洛阳,她才终于愿意面对自己没有办法永远都让父兄待在长安。
危机也始终都会蛰伏在四周。
还有那个男子,那个在刑台命她上车驾的人,那个她前世曾向太子请求要与其共赴黄泉之人,自己又究竟是与谁成昏了。
因此,她只能来寻求这位名僧大德的帮助,希冀西域经文中能载有激发前世记忆之法。
而佛家有涅槃轮回,对她所言毫不惊异。
支迦沙摩将苍老的手伸入宽博的僧衣广袖,然后从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对面的小娘子:“我今晨翻译时,偶然从经中看到一言。”
褚清思接过展开,从小就浸染在佛寺的她迅速便认出手中是《大般涅槃经》第十三卷。
支迦沙摩善意提醒:“第二十四、二十五支。”
褚清思默数至第二十四根竹片,此简载言: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8]。
支迦沙摩笃定说出两个字:“痛与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