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