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本就紧绷了一整日,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的青年,一度哭得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的错乱混沌里,似乎只有一样事物是清晰可辨的。
是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呼吸间的, 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令时间像雪花一样, 轻轻飘落在他身上。
大雪纷飞,茫茫如梦。
等他的意识彻底回笼,映入眼帘的, 已是一片昏黄澹静的光亮。
天花板上的顶灯熄着,很熟悉的视角,就像许多个疼得辗转难眠的深夜里见到的那样。
温暖蓬松的羽绒被抚慰着他疲累到了极点的身体,从另一侧床头投来的灯光静静地熏暖洁白的床品。
也映亮了床边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柔软的床沿微微下陷,裁剪妥帖的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袖口却很凌乱地挽起,不复往日一丝不苟的矜贵。
兰又嘉看见对方手中打湿的毛巾,一丛丛地冒着热气,轻柔擦拭的力度仍残留在颊边。
他怔怔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男人替他擦脸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
直到他神情恍惚地开口,嗓音干涩:“孟——”
他刚发了一个音节,傅呈钧便早有预料地接过话来:“孟扬没有问我跟你的关系,一直在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我只说会照顾好你。”
以那时的情境,有些话,或许也不必问。
昔日恋人叹息般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停泊在他耳畔。
“嘉嘉,你也有一个很省心的助理。”
得到解释的兰又嘉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助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傅呈钧说,“因为他一直对你很好。”
“所以他成了在你心里很重要的朋友。”
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那样轻,轻柔地顺从着他的话。
却令刚刚止息的泪水,再度涌现出来。
从在京影宿舍见面的第一天起,孟扬就一直对他很好,如今更是不断惦念着他说要去国外治病的事。
可是他撒了谎。
一个弥天大谎,就像他生命里的破洞一样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颊被灯光衬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好不容易恢复了干燥的睫羽,再度被咸涩液体洇湿,一片狼狈,颤抖着在眉眼间洒落仓皇的阴影。
傅呈钧看着那些突然无声滚落的泪水,握着热毛巾的指节滞了滞。
在心头弥漫至今的疼痛好像变得更深了。
他俯身,动作很轻地替兰又嘉拭去颊边新流的泪,同时问:“为什么又哭了?”
声音几乎轻得不能再轻了。
可仍然惊动了那片伶仃脆弱的荷叶,更多水珠接二连三地坠落人间。
兰又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也问:“为什么?”
他哭着问:“为什么要、要对我说……”
他好像怎么都说不出来那三个字。
傅呈钧想替他补完的。
可话到嘴边,想起先前兰又嘉听到这句话后陡然崩溃的情绪,他又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迟来的爱意有多么残忍。
无论是对那个已经不再被这份爱垂青的人,还是对那个曾经苦苦盼望这份爱的人。
都太过残忍。
傅呈钧便只说:“因为你很好。”
所以,一同工作的年轻演员爱上他,因此演不好那个要在戏里憎恨他的角色。
受托去剧组顾看他的宋见风爱上他,从此很难再面对昔日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最初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傅闻禹也爱上他,甚至甘愿献出自己的所有,即使是本应珍惜的生命。
而曾经亲眼目睹了太多惨烈收场的感情,以为自己绝不会踏入这片深渊的傅呈钧,在更早之前,就第一个爱上了他。
这一刻的傅呈钧其实也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爱上兰又嘉?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的两个月里,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出现太多会让人很不适应的变化,他没有想念某种被照顾得妥帖舒适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想念某份最合他口味的温情餐点。
因为兰又嘉从来不做这些事。
他不会用厨艺俘获别人的心,也不做忙前忙后的家庭保姆,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却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
兰又嘉只会煎荷包蛋,他曾煎过一次最完美的荷包蛋,将它盖在专业厨师做的昂贵龙虾头上,献宝似地端上餐桌,絮絮叨叨地向共进晚餐的恋人炫耀这个荷包蛋的形状有多好看。
傅呈钧永远忘不掉那个幸福夜晚,兰又嘉自我赞美时亮晶晶的目光。
也忘不掉更久以前的夜晚,在无边月色里跑向他的陌生男孩,毫无矫饰的热忱邀请:“我弹钢琴很好听,真的,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你不会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