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轻轻的,温柔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拥抱时落下的呼吸。
紧贴着潮湿的面颊与眼睛。
于是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哭了。
眼泪一滴滴滑落枕侧。
只是寂然无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哭。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或许是因为所有正在心间汹涌的习惯与记忆,又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那个人没有察觉。
幸好没有察觉。
他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这一刻倏然滑落的泪水。
他讨厌被可怜。
因为在所有关于爱的幻觉里,怜悯是最逼真的,也最伤人的。
就像一个很好的、心软的医生,温柔地怜悯一个很糟的、爱哭的病人。
他不要被医生可怜。
也不要被此刻听筒里的那道声音可怜。
更不要被那个人爱了。
“傅呈钧,除了珈蓝的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爱上别人了。”
琐碎久违的日常对白,陡然间切换到毫无预兆的冰冷宣告。
他终于不叫他傅先生了,然而紧随其后的话语竟比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还要冷。
可电话那头的沙哑嗓音却只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
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意外。
眼泪瞬间将发丝浸得更湿了。
兰又嘉就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突兀拨出的电话像是顿时失去了意义。
他想说一些能让对方意外的、狼狈的、愠怒的话。
比如,分手之后,他一直很恨他。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憎恨越来越深,深得刻骨镂心。
恨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同他有任何瓜葛。
可兰又嘉说不出来。
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恨这个人。
一次次失约、一次次冷待、一次次拒绝……他明明有太多太多恨傅呈钧的理由。
却怎么都做不到真正恨他。
也许是因为那个给过他两年温暖、任他装点打扮的家,也许是因为那场重现了旧日、终于被主动纪念的美丽烟花,也许是因为每个雨天都会落下的有力拥抱,也许是因为那份唯独只想告诉他,世界辉煌灿烂,不止于爱的广告案……
也许是因为当他走出了这份感情,再回过头来,才看得更清。
傅呈钧真的不爱他吗?
但愿吧。
曾经,他希望对方是爱他的。
现在,他却更想要一个相反的答案。
他希望傅呈钧永远不要爱他。
也永远不要承认爱过他。
因为他知道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比癌症还要痛。
会噬骨钻心,让人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以,不要爱他了。
最好是离他远远的。
隔着这一生都无法横越的尖刺和篱笆。
可是兰又嘉怎么都找不到恨的声音。
便只能变着法地重复爱的字句。
“我喜欢上了别人。”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不,可能更喜欢他。”
“前两天下雨,是他陪我熬过去的。”
“幸好这次你没有再突然出现。”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对傅呈钧撒谎。
他或许真的有很好的表演天赋。
也真的很刻苦地学过演戏。
“我知道我们分开的时间还不够久,才两个月,你又总是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有时候是会突然想起你。”
“但那无关紧要,而且,我不喜欢这种被迫回忆的感觉。”
“等再过两个月、两年……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比如现在,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都会有另一个人拥抱我。”
其实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陪他度过任何雨天了。
因为在剩下的九天里,天气预报已没有雨。
在往后的雨水里,他又会是一个人,直至生命彻底归于寂静。
一直到这通电话的尾声,满脸是泪的人始终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哭泣的声音。
他孤身蜷缩在空荡冰凉的床上,最后同电话那头的男人道别:“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别再为我做任何事,这不像你,你明明是个不喜欢回首的人。”
“现在我也是了,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带着事过情迁的平静,和一点悄然冒出来的幸福气息。
就像两个月前,他在寻常街角同偶遇的医生最后道别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