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男人的声音平静沉稳, 带着隐约的沙哑,“他一度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空洞,就像……”
“就像完全游离在当下的现实之外?”
眉目间隐有倦意的来访者沉默片刻后,微一颔首。
见状,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听描述像是创伤闪回和人格解体, 这些也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傅先生,您刚才说他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因为暴雨离世的?”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傅呈钧沉声道, “意外发生时他应该不在场, 没有受伤。”
和兰又嘉相遇后不久,他找人调查对方过往经历的时候,收到的调查报告里, 关于那场意外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来源于一份新闻报道。
这篇名为《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的文章中,只是简单描述了这起发生在某研究所里的意外,对这两位大学教授兼科学家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同时一笔带过地提及他们留下的幼子从此成了孤儿。
“但他仍然陷入了长期慢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说, “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灾难的发生,光是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这件事,就足以给他留下终生都难以痊愈的创伤——他之前有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心理干预?”
“没有。”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 补充道,“据我所知,没有。”
“没有吗?”听到这个答案,秦医生倒有些意外,“根据您先前对这位年轻人的描述,至少在近两个月之前,他表现出的状态都是乐观积极的,和一般的PTSD患者很不一样……”
像是已经接受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基本从创伤中走了出来。
这份略带惊诧的意外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一种隐隐刺痛的审判。
傅呈钧问:“他的症状突然加重,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吗?”
“或者……是我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伤?”
对于这个问题,秦医生其实很难回答。
她不愿意当面指责任何一个来访者——即使对方是为了别人而来,并未将自己视作病患。
所以她停顿几秒,尽可能审慎地回答道:“我没有跟他直接接触过,不好下定论,只能说一般情况下,稳定的心理状况突然产生强烈波动,都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刺激源,有时源于感情,有时则源于其他。”
“傅先生,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维持了近三年,客观地说,您的存在应该不算是新的刺激源。”
闻言,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灰绿眸珠泛着宝石似的冷然华光,唯有唇角微扬,仿佛划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清醒的,自嘲似的笑意。
秦医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很清楚这段话里包含的安慰成分。
他不相信这种安慰。
弥漫着日光气味的房间里有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这个让问者和答者都不太愿意面对的问题,如书页被悄然翻过。
男人蓦地问:“他对犯错的恐惧,也是因为童年时发生的这件事吗?”
“有可能是,出现在人们身上的每一寸痕迹,其实都来自于过往的影响——不过,目前我不能保证他的这种恐惧一定与某段过往对应,只是提供一种供您参考的可能。”
秦医生说:“将创伤事件的发生完全归咎于自己,认为自己背负着不可原谅的罪责,是PTSD患者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消极认知,在这种持续作祟的负面看法影响下,患者在生活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害怕再次犯下错误,算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
“所以,当有人认为他做错了事,因而给出惩罚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接受这种惩罚?”
“……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来说,是的,存在这种现象。”
秦医生说完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对这种心理状况下的患者而言,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其实不算是件完全的坏事,因为一旦接受过惩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可以被原谅,背负的罪责也就到此结束了。”
她想,这一句不是安慰。
是比指责更加温和,却也残忍得多的事实。
话音落地,心理医生移开了目光,没有再去看这位来访者的表情。
应该给他留出一点空间。
她注视着墙边静静伫立的绿植,看青翠叶片上柔软独特的脉络,在午后灿烂的日色里发着光。
另一片灰绿的翠湖同样被日光笼罩。
缄默地滚沸,痛意烧灼。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当秦医生觉得这份供人自省的宁静已经留得足够久,才轻声开口:“傅先生,您一开始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理问题的确很严重,从您目前提供的这些信息来看,他有可能正同时处在两次创伤的迁延发作期,一次是十年前父母离世导致的创伤,另一次是一年前的车祸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