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画面常常在日后某些我发呆的时刻,浮现出来,我也一直在找寻着这样一个拍摄角度。
后来呢,两个老人家话着家长里短,农家琐事。我和裴青山打着赤脚把一个个生得又胖又圆的西瓜摘下来装进袋里。切了一个作为奖赏,一人一个勺子挖着瓜瓤,吃进肚里。
“甜么?”他问。
“甜。”我答。
连那张通知书随着中国邮政绿油油的小车来到这里,被我拿着的时候,都比不过我俩舀着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爷爷奶奶就在身后,溪水绕过,滢滢夜话来得更甜一些。
第9章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海子《小夜曲》
七月初总有一阵要农忙的时候,劳累,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好事情,人只要不闲下来就不会太过于放飞自己的思维,更好的一件事是裴青山终于不用固定每天跑个老远去寄一封信给那位笔友,那位遭我嫉妒的人,可以一直霸占裴青山整个上午,甚至有时候会连带到傍晚的时间。大概只有夜晚,在平原上轻拢着的夜晚,我才可以隔着两人之间的幕布悄悄地接近一点。
这样的暗色下,目光再不能触及到彼此的眼底。
某天下午,有位曾经我班里的女同学,小雨,找了过来。午后两三点的样子,日光暖软晒得人也懒散,我正和裴青山在矮矮的木板凳上相对而坐,他看着报,头不抬起来,时不时指着哪处他觉得有趣的时闻念出来给我听。我就剥着一袋子花生,两颗米粒儿一个进了我嘴里,另个丢给他,壳子呢?或是随意地抛弃在地上,或是一并丢给裴青山伸过来的手里。不久的功夫他手心里已经堆了小半掌缘高的壳子,而直到门口传过来的两下敲门声响起才把这些动作打断。说来惭愧,她的样貌、声音我都已经快记不得了,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愣了有一会儿的功夫。身型的干瘦似乎于残存的印象无二,但唯独胸前一对涨奶的厚乳却显得突兀。她的年纪似乎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但再大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孩子月初的时候刚刚降生,两方家里自然十分欢喜,出手也不再吝惜,用红纸金线串着,给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封了几包花生和喜糖。
孩子的父亲呢,我也认识,亦是我曾经的同学。
她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我俩有没有空辅导一下她弟弟的功课,毕竟,我是这个小村子里唯一要走出去的大学生,而裴青山早就被长辈们所熟知,大学来的研究生呢。
裴青山自然愿意,我也是。
感谢的话不多提便罢,唯独临了她的一句话却是真真正正刺痛了我,她说,不言,你要代我们走出去多看看。就在这个傍晚,最后的夕阳将要坠毙在她的眼里,我不敢再多看。转身却又看见裴青山正轻轻推开门,伸出脚脖子踏出门槛,欲要出来。这扇门里门外,土路延伸的两方天地,她转身进了土色里,而我倚着青山隐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加油啊,小鬼。”裴青山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不明所以,他却指了指土色绵延尽头的一抹幽碧,“如果以后你觉得累了,遇见挫折了,就在你在的地方望一望有的青山吧。”
就好像我还在你身边那样。
登门拜访的人愈加多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直到裴青山到底有多么的受欢迎。我曾半是酸他半是取笑地跟他说过,如果他成了一本书的话,一定是镇口小书店里最畅销的那一本。那些形形色色的,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人为何而来,不过是看看是不是有机会寻一段姻亲。
一股子气急败坏的情绪充斥着我的眼,高贵地审视着每一个领着女儿来远远望一眼的,或者只是自己前来打探打探的父亲母亲,又用不该有的高傲的姿态,鄙夷地送走每一位我或多或少都有些熟悉的人。
瞧瞧这些人,多么的乡土,多么的势利!
直到回身望见裴青山正注视着我的眼神的时候我才猛然一怔,我不也是这片土地上养出来的人,这样土色的人吗?
就这么一眼,是他要教给我一辈子的谦逊。
“得去谢谢人家。”裴青山指了指还没来得及扫干净的花生壳子,它们一片儿两片儿歪七竖八地零落在地上,张着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俩。我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全捡起来,土灰顺势从心嵌抖落,从地上爬起,沾染到我手上,却全然是山的味道。
“那不如我去喊他们来我们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想想怎么招待他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