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在我与他之间无形中有一条水幕在隔开两个人。夜墨黏稠,封了胶糊在嘴上,连他那点呼吸的声音都慢慢听不见了。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此后的几天一切仿佛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每日的早安晚安都成了例行公事,裴青山也从来不会说我一定能考上还是考不上,他总是这样,以一种温柔却又决绝的姿态领着我睁眼看看现实。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多了个习惯,就是用眼神悄悄地黏在他后面,看他迈出小门,看那道背影越来越浅淡,而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把背影拓印下来。
这可真是个坏习惯啊,我想。一直到要接录取结果的前一天傍晚,我还半躺在藤椅里惴惴,身子用力向后仰,更是和这些藤条贴合一点,仿佛这便做了一个人的拥抱,我闻着叶蔓挽留住的气息,不安又焦虑的心绪才能有片刻的平息。
“不言小子嘞!快下来咯!”李爷爷扇着蒲扇,正站在门外遥遥地朝我招手,笑眯眯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来了!来了!”我不敢怠慢,赶紧把所有沉重的心思抛开,换了鞋子跑下去。
“你花奶奶地里的黑水西瓜长熟了,今早遛弯碰上的时候就招呼你俩了。快喊上青山那小子,咱爷仨去挑俩又香又甜的水西瓜回来。”
“裴青山啊……我不晓得他去哪了。”又是那种幸福的悲伤,只不过这回那些隐约的甜蜜更加稀少,酿了一肚子酸水在翻来覆去地翻滚。
“在这儿!我回来了。”就这样一声,他适时地出现在门外,我那些翻涌着的就趋于平静,原本那些平静着的,就开始喧闹起来。
“好久不见啊。”裴青山笑眯眯地抬手,一把就把我刚洗完未干的头发拨乱。随他去吧,这个随意拨弄别人心弦的家伙,太讨厌。
“明明你上午才说要去镇上,脚程倒是赶得快,这么早就回来了,哪里来的好久不见。”我本以为裴青山要在镇子上过夜,也无端猜想他会做些什么,更甚,和哪里的女郎调情,再进一步,那些成年人不能说的事情,我在一点一点幻想。
“一日不见就是三秋,那半天呢?”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就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看他熟稔地和李爷爷说笑,内心深处的波涛才敢在他的背影里暗自翻涌。
“不言小子!明儿是不是就该拿录取通知书啦!”
还没等我作答,裴青山就已经抢先回答了:“是!不言要去上尧大呢,咱村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啦!”
“嘿,大学生!听听,多神气。哎呀,不言要去念大学咯。“他俩好似我已经被录取了似的,那般语气,竟让我不再忐忑。
“不用担心,我们都相信你。”裴青山好像听见了我心里说的话了一样,牵着线头的一段,要把这团线球解开。
“是啊是啊,能是个大学生就了不得咯!爷爷高兴!大家都高兴。”
这些日子的压力,终究在他们没看见的一个时刻,成了眼角扬起的水痕,入我嘴角甜甜苦苦地摊开。
那是墨水味的苦,是每一日每一日,我们早晚对月读,老吊灯模糊着的时光里酿就得。我同村中,镇上,市里,省内外,整个国度,或伙伴们,或每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十七八,一同笔酣墨饮垒着我们通向未来的路。
终于终于,乡野里的小人儿能到绿水青山外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他期盼着的,而悲喜自知。
“俩小子坐好咯!”李爷爷骑了他的小三轮过来,裴青山一开始还不愿意让他一个老人这么受累,偏偏李爷爷佯怒,把我俩赶也赶到后面的车座子上。“就这么一段路,你俩都是小孩儿,累不着我的。以前不言更小一点的时候,还没去县城里边儿,也都是我骑着这辆小三轮送他上学去。”
是的,寒来暑往,都是如此。
不过这会儿在李爷爷面前,连裴青山也成了他口中所谓的小鬼。我戏谑地看向他,他立马就晓得了我是什么意思,微微摸了摸后枕。
“哟,小子,还记着嘛,就这儿,你和班里的同学打架,一胳膊的淤青,腿也有个小口子,半小片儿膝盖上都是血,一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倔着个小脸儿我在后面断都断不上。”
都是些陈年老黄历的事情,和谁打的又为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然而裴青山却来了兴趣,跟着李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把我的老底儿都给揭干净。
“不言是个小娃娃,还没长大。你也是。”一拉刹,一蹬腿,小三轮稳稳地停了下来,我俩相对面向彼此,身后各自延伸了两片旷野。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长镜头,该怎么样把这个时候这片地方,合该永远存在于一张构图里的三个人拍下来,从我眼前起,越过颅顶,飞身向外,远远地摄了我们挤在一起向前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