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咯,都过了一本线了,我们不言真是要出息了。”裴青山突然站在我身后,拇指和食指微微发力,轻轻捏着我的脖颈,“你也要成为一名大学生啦~”
裴青山才来这里没多久,他的语调就已经被我们这里的乡音泡开,尾音轻扬,我听见了长辈们的期许,听见了那些从窗棂前溜走,不着痕迹的话语。
“大学生啊……”这是被常念叨着的几个字,有时候我听得烦了,索性把书盖在头上埋起耳朵,也看不见卷上写着的那阙纳兰词,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攥我攥得太紧啦。”裴青山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着才反应过来,又听见他问:“有没有目标的院校和专业呢?”
“你觉得呢?”
“这我怎么能替你做得了主?”他着实是意外地愣了一下,可他哪里知道,他早就成了我命定的方向,这一点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有察觉。
又几日,裴青山无意中看到了我偷偷藏起来的志愿列表,又瞅了瞅我正烧香拜佛请大神虔诚的姿势,怔了好一会儿盯着我看。直等我察觉到了背上两道滚烫的目印转身向他,问道怎地这样盯着我看的时候,他才放下手里的被我圈圈点点落墨几遍的志愿表,摇了摇头,又不做解释。
怪得很。
而我并不算是个虔诚的信徒,拜了佛心底也存有几分惴惴,没个安定。值夜来晚归,我俩又这么并肩靠着,一人捧一半刚从田间摘的青熟的西瓜,我听两人呼吸交错纠缠,心这才安定下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裴青山突然浅浅出声。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枕着他的心跳,循着挠在耳廓上的节奏探寻那些零碎的线索。那节奏很和缓,深沉,却有力。
很久很久,都是这样,我就失望了。
“我倒真得很想知道。”
“我在想,这世界总有人正青春年少。我看着现在的你,就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我一样。”
我的心跳也变成了他的节奏,裴青山头枕着他的小臂,微微侧过身子看向我,太坦荡,是我不敢相望而溃逃。
“我当时也没考得多好吧,一心想往南方去,要到大城市去。”裴青山轻轻笑了一下,可我听他笑得苦涩,又听他接着道:“北京或者上海?十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觉得天公萎靡,我必定得是那旷世奇才。”
“认定自己是不一样的,是有天赋的,黑土地容不下我的抱负,只有那些大都市才是我施展拳脚的舞台。你也别笑话我,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闯荡出一个名堂回来何颜面对高堂呢?然而第一次来自现实赤裸裸的打击,就是几分之差与那两所失之交臂。”
他慢慢站起身,高高地举起自己的胳膊抻了抻腰,对着夜里的一轮明镜微微叹了口气,才缓缓吟着那句我早就背了千八百遍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暮成雪。
“太白后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是信的,然而直到真正浸进了社会和生活的大染缸,那些可怜的傲气、可悲的抱负,早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我站在青涩迈向成熟的当口,而裴青山却要褪去最后一丝天真幼稚,要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成熟的男人。可这一面都是他对着旷野的,他的背影,落满了失意。
“从前的时候,老师们都会说熬一熬吧孩子们,等你们上了大学,去了一所好的学校就解脱了,就不用和大省里几十万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们挤那独木桥啦。这就是个笑话,各种意义上的。不过不言,我想让你提前知道的是,大学这一本书是念不完的。”
“你要学的不仅仅是书上的墨点,还得学会人情世故,得学会在走脱象牙塔之前,如何精明地操盘庸俗的生活一场,最简单的四个字,要活下去。”
裴青山用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月色挽住了睫帘,更多意味不明的碎色隐隐约约地闪现。那个时候的他当然是在跟我说这些,不过我也觉得他是在向更年轻时候,更意气风发的自己这么低语着。
“我也不怕你听了难过,我总说你要快快长大,这虽然不好,长大了的代价是要拿最亲近的那些人,他们的年华去支付的,没办法啊,可没有人能够永远地陪你走下去,除了你自己。成长的意义也就于此了吧,你可以足够坚强地独自面对生活,虽然也太让人心疼。”
关于这些,其实我早就或多或少地触摸到了,只不过一直装聋作哑,又是裴青山,牵起我的手,慢慢带着我触碰上去,仿佛是他要在离开之前先带我提前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