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貘维护着神祇个体的情感和偏好性。
如若不慎降临,能力大幅削减以及干预后的无差别惩戒,以免意外造成物种消亡。
但神祇气息对生灵有着各种极致的吸引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更加接近于食欲,如若这种掠夺超过半数,未妨破坏此间平衡,该掠夺会被加倍返还。
尽管这三道锁的后续发展都不尽人意,甚至个别有些弄巧成拙。
震慑对贪婪者无用,总有家伙心怀侥幸,并将之润色成馈赠或正义。
但是邰秋旻不清楚这些原则究竟由谁制定,就像他不清楚自己隶属哪一批“神祇”。
由于心内无物,他根本没见过除他以外的任何生灵。
直至文鳐入梦。
有鱼来时连风都有色彩,有鱼去时万物岑寂。
须弥境崩坏后和此间发生重合,他困在重重罅隙时或许想过,或许没想过,他并不时常清醒,从万年前到现世的时间不过一瞬,也太过漫长,记忆被分割得失去了应有的线性,混沌无序,所幸每每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虽然有时候会被直接拧脖子。
有鱼有些哑然。
他看着那些随浪沉浮的光斑,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太太……江诵他们所在的……”
邰秋旻轻声说:“嘘,月亮要落下去了。”
那月光应声往下沉,灯笼似的往下沉,照亮了其中山崖般的骨架。
累摞,层叠,覆满巨藻和水草,难以窥量。
与此同时,晨辉自后越过他们,海面粼粼的,铺开橙红的光点。
有鱼缩缩脚,缓缓瞪大了眼睛。
“天空和海洋并不适合大多生灵生存。”邰秋旻说,“文鳐不能长久飞行,脊背上的人是最先死去的,然后幸存者自腮钻进鱼腹,掏空了它,就像最初那样,区别在于,这里没有陆地可供搁浅了。”
如果足够高,从云端俯瞰,就会发现,他们并非坐在礁石上。
那是某种古老生灵的骨骼,长满藤壶和藻类,头部顶出海面。
他们面前也不是完整的大海,仅仅是眼睛凹陷下去的地方,月亮正从吻部落进腹腔。
是的,这生灵被折断了。
而那些东西,目之所及,蜷在水面下,层层累累,随着海浪缓慢起伏着,像是……某种透明的卵。
透过卵壁的缝隙,有鱼恍惚能看见现代文明的缩影。
“那是什么?”他失声道。
“是火种,至少当初被称作火种。”邰秋旻扯扯嘴角,“神祇造物时,对此间设下的禁锢之一是——造物不再拥有以思想造物的能力。但他们吞了你,不巧当时你我有那么一点联系,相当于也吞了我。”
神明创造了此间,神明抛弃了此间,幸存者接手此间,幸存者创造此间。
于是众多梦境膨胀外延,矛盾自洽,直至集体显化,以文鳐尸骨为根基,覆盖了小片海域。
在冰冷的水下,在早已失落的此间,重塑了一个不算全新的旧世界,那些尚未被鱼群啃食的尸体重返人间。
“没有酆都,没有轮回,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存在着。”
“讹兽编纂了群体记忆,包括种族记忆,消除了灭亡节点。”
“为维护这个庞大实体的稳定,将‘物质’作为生灵,特别是人类的思想烙印。”
尽管有时候这种烙印会失效,比如各种心理暗示下的离奇死亡,类似被冷水烫死之类的。
“文明重启,历史延续,百废待兴,诸族融洽,造就盛唐。”
但灾厄从不会结束。
血缘传承不了思想,个体意识甚至会早于躯壳被侵蚀、愤怒燃烧、渐至失望、麻木、死亡、腐败…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王朝在坟墓里拔地而起。
种群思考下的文明兀自往前推,那些成就与历史盛大而璀璨,在幽深的海底燎燎生辉。
可剥开文明一看,本体依旧是水镜上互相吞噬的“卵”。
在这无数的只为复刻过去的未来里,多骇人听闻的罪恶都不过老生常谈。
蛮荒时代的本能,刻在灵魄里,哪怕骨血皆融,由思想重塑,依旧如此,令之生厌又无解。
所以钱币过手,汇聚而成的禄灵时好时坏,分裂时甚至能自己杀死自己。
所以白狼锐减,死去的英雄在苏醒后信仰崩塌,活着的英雄在安逸里腐烂着或被辜负。
所以乐正身负神诅,白玉楼罪状环伺,依旧带不出一句真相。
所以梦貘生出两幅面孔,慈悲与乖戾。
所以书写者字字珠玑,无人一读。
于是旧神箴言成真。
于是新神从未归位。
邰秋旻有时想毁灭世界,但新世界建于文鳐一次又一次的骸骨之上。
“有鱼,”他只能说,“这一切并不值得,我们离开这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