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臻听闻,窃自欣慰。
毕竟她自小便借哥哥曲恒之名提诗赋词,话本杂文更是著下无数。
及笄后,她代曲恒揽下收集七襄城名篇佳作的营生,与城中文人书信不断,广结人脉,也为远在梦州的季恒书坊添置了不少新书。
曲臻心上清楚,经营书坊所需的文采、眼光,她都具备,但她与掌书之位间,却仍旧隔着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曲臻之母死于产蓐,父亲又远在梦州,加上哥哥对她疏于管束,独处的日子久了,曲臻便也习惯率性而为。
她平素的爱好倒也简单,其一是书,其二便是马。
而今,曲臻年方二十,才学与骑术在老家七襄无人能出其右,但这两样技能安在男子身上能点石成金,安在她身上,却是有悖女德,引人啧啧。
那日,与父亲死讯一同传来的,还有书坊易主的消息。
而那白纸黑字上写明的继任掌书,却不是她曲臻。
“这真是,天人永隔无觅处,一季梅雨又相逢。”
曲臻遐思之际,一记《梦寰毒案》已至尾声。
雨声平缓,掌声和喝彩稀拉响起,说书人从木桌上跳下,伸手揉了揉前排小姑娘的脑袋,笑容满面。
曲臻恍惚着,跟随周围食客将手掌合拢,轻拍两下。
也是那时,她鼻息间飘来一阵酒气,转头才发觉邻桌那位银冠束发、锦衣华袍的男子已不知何时摸到她身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眼光迷离。
“小娘子生得如此倾城,又不沾山岭之气,想来不是本地人吧?”
曲臻见来人语带轻佻,不加理会,只是将头别开颔首咽下一口清茶,正欲起身时,手腕却被那人死死抓住。
“别急着走,陪我喝点。”
那人说完,同行的侍卫和小厮也紧跟着落座,黑衣侍卫将手按上剑柄,抬起下巴环视四周,作态威严十足。
“看来小娘子有听书的喜好?”
男子见曲臻不答,接着又道:“这平话人讲的梦寰姑姑降毒案,正是发生在我老家梦州的一桩悬案,小娘子若是感兴趣,只需知会一声,杜某愿为小娘子细说。”
曲臻闻言嫣然,抬手接过那人递来的酒杯。
“杜公子原来是梦州人。”
“梦州城杜家三公子杜连城是也。”
见曲臻回话,杜连城一下将弓着的背挺得笔直。
“小娘子若到过梦州,定会对我杜家的威名有所耳闻,今日这酒,包小娘子陪得不亏!”
某一刻,杜连城将手攀至曲臻肩头,且颇有下滑之势。
曲臻未动,只是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思忖起脱身之法。
放眼整座客栈前堂,山匪、商贾、妇孺满座,皆是被困岭间的避雨之人。
方才那说书人讲到酣畅处,满堂鸦雀无声,只有这杜姓公子提杯豪饮,全无顾忌,不少食客朝他投来深长目光,却无一起身制止,想来皆是对权贵有所忌惮......
唯有一人不然。
曲臻咽下一口酒,而后将目光幽幽抬起,看向斜对面那个一身灰布衫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目光如镜,鼻若悬梁,灰色外褂之下是一袭墨色玄衣,左手裹着层层叠叠的素色布条,鬓间碎发不羁,时而随风轻摇。
第一眼是翩然如风,第二眼是生人勿近,看久了,曲臻却愈发笃定。
素布裹腕,袖口若莲,还有那条束于腰际的铜扣韧皮腰带……
此人,该是位执行任务的影笙会杀手。
影笙会的会规是行于暗处,既如此,一介杀手冒险来到这人多耳杂的鹿里客栈,绝非只是为了避雨。
想到这儿,曲臻凤眸微狭,视线落至灰袍男子手边的包裹上。
那里头,必然有淋不得雨的金贵玩意。
“杜公子言行磊落,想必是仗义之人,此番有幸伴饮,小女不敢轻言攀附,但确有一事,还望公子出手相助。”
曲臻这话说得诚恳又无助,杜连城闻言轻笑两声,自当把握住这英雄救美的良机。
“小娘子但说无妨。”
于是,曲臻故作羞怯地凑到杜连城耳边,悄声吐出了那句话......
雨越下越急,从前堂轩窗朝外望,整个鹿里客栈好像漂在河上,一小串瀑布顺着瓦尖淌下,汇入下头的河道,仿佛下一秒就有小鱼跳出来。
某一刻,影一注意到不远处的那名黑衣侍卫提剑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自己。
眼看他伸手朝一旁的包裹探来,影一抢先一步,将手掌覆至包裹顶端。
“放开!你个环眼贼!小心老子切你的手喂马!”
侍卫咬着牙骂起来,他企图掰开灰袍男人的手,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一时间,前堂客人的视线都聚焦于此,连一旁的婴儿都停止了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