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万一”寻常猫狗大夫看不好,如何寻医问药都想妥了,连“万一的万一”也顾虑到了。果然也是他的性子,走一步看三步。
与其他人不同,只有他和她一样,曾经在鬼门关闯过,所以也能和她一样,对姚得水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怜悯。
也是那时,姚如意才意识到,如今看来强大稳重、事事周全的林闻安,或许在卧病七载的漫长日子里,也曾无数次想过放弃。所以才会这般说,曾好好活过,即便短暂,也不算白来一场。
不必为他难过。
那个“他”,是姚得水,还是曾经的他自己呢?
当时姚如意抱着姚得水,忍不住埋下头,悄悄向他挨近,以自己的肩头抵着他的上臂。道路宽敞,人流如海,她却只想离他近些。
因为,她也从姚得水身上瞧见了自己。
她也曾是他人眼中无用的、病弱的、被至亲嫌厌放弃、险些没活成的“病驴”。外婆便如现下的林闻安,把无用的她抱回家,没想过得到什么报答,只竭力想叫她活下去。
若前世也能遇见林闻安就好了。若当时因病痛折磨、深夜怨怼老天不公的她,也能听见这话,或许便不会死得那般不甘了。
果然啊……唯有自苦的苦瓜才能慰藉苦瓜。
姚如意笑着想,又低头捧住姚得水的脑袋搓了搓,两手并挠它下巴。它极配合地扬起下巴,眯眼受用,舒服得两只驴耳一抖一抖。
那身不起眼的灰毛,给春日阳光一照,倒也不难看了,毛尖儿泛着层淡金。吃了两日牛乳,毛摸起来也没那么干涩,手感软软的。
“姚得水啊,你可要坚强的、好好活下去。”她闭眼将脸贴上驴子的脑门,轻轻道,“少条腿不妨事,待你长大,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三脚驴了。你想想,旁的驴都是四足,独咱三足,咱是不是天生就比它们厉害?”
姚得水哪听得懂,姚如意说一句,它便捧场地“咴儿”一声应和。一人一驴言语不通,倒也说得有来有往、煞有介事。
说到后来,姚如意自个都笑了。
姚启钊正被这春日晒得有些困。人老了便是这般,该睡时睡不着,不该睡时又犯困。但他此刻也被姚如意和驴子逗笑了。今日,他皱纹满布的脸上没了往日茫然,倒显出几分正常老者的沉静端肃。
若林闻安在,便能认出这是姚启钊未病前的神色模样。只是姚如意顾着同姚得水玩耍,未曾回头去看。
便也未留意到,姚启钊长久静默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等外头院门骡车声响渐行渐近,周榉木与荷香的招呼声也传了来,她忙把姚得水放廊下,急匆匆起身开门,喊了声:“阿爷帮我瞧着驴啊,莫叫它翻下地去!”,也没顾上回头看一眼。
姚启钊侧过头,瞧那躺倒廊上、正奋力刨着前蹄想翻身的小瘸驴。它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翻正了身子,趴在廊上,恰与姚启钊一双炯炯大眼对个正着。
姚得水吓一跳,驴脑袋往后一仰,还冲他凶巴巴咴叫一声。
姚如意正在门边与下了车来的荷香笑着寒暄说话,周榉木要将骡车调转停稳,故而还未进来。
姚启钊瞥了眼门口,目光又落回瘦巴巴的小驴身上,轻笑了笑,一手挡住凑过来嗅的铁包金的大狗头,一边低声自语:“……你这小驴儿,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啊?”
姚得水抖着驴耳朵,耳尖两撮毛摆动着。
“罢了,如今……还问这个作什么呢?”姚启钊伸手摸了一把驴脑袋,便费劲地撑着圈椅扶手想站起。铁包金见了,也不好奇驴了,忙扭过身,将背横在姚启钊面前,好让他撑着能稳稳地站起来。
“走吧金子,咱歇够了,去知行斋坐班去。”姚启钊扶着狗站直了,铁包金都不用他说,摇着尾巴就跑进他屋里去了,把他一只旧书袋子叼了出来。里头是姚启钊应姚如意的要求,为今年秋日的府试,而编写了一半的《姚启钊府试策论详解》。
姜博士那儿也在埋头编《姜景兴府试经义详解》。
姚如意前日还把丁字号的邹博士也拉来了,请他编一本《邹静远四书五经汇要》供童子生用。把邹博士美得走路都在发愣,连撞了三根廊柱子,连姚如意要给他润笔费都说不必,顶着脑门上三个包,义正言辞道既请他编书,便不要让铜臭沾染了他的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