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怎么也没想到,这儿竟不是正经的茶肆,实际是个供学子就学的读书室。但是么……沈海临出门又回望一眼。
天快黑了,茶室里仍客满为患。
灯火明暖,炭炉子供得足,学子们这一堆、那一丛的,有的抱着猫不放,撅着屁股拿自己的衣带逗猫,被那肥猫挠成流苏了还兀自傻乐;有十几个聚在长桌那玩进来很风靡的阴阳牌;还有几人带了竹笛长萧,席地而坐,正低声和唱着自己填的蹩脚词曲;另有几个倒是乖乖地窝在角落里看子集经义,但沈海凑近了一看,他外头封皮虽写着《中庸》,但里头的书页却绘有粉颈香肩的美人图,一看他就懂了。
他心里冷笑。
这偷梁换柱看闲书的伎俩,都是他从前玩剩下的!谁看《中庸》能看得满脸春色、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上头,八成是什么《俏娘子错嫁薄情郎》《金钗盟誓相思债》《芙蓉帐里云雨欢》之类的……
呵,他都看过了。
嗤笑一声踏入那文房铺子,只见个垂髫小僮,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正吃汤饼呢,见他进来,嘴里还含着汤饼,指了指门边一摞藤篮,说了声:“郎君自选,篮子在那儿!”
沈海好奇地取了个篮子,他还没见哪家铺子能这般取个篮子叫人自选的,还只派了个小童子看守,难道这店主不怕有人偷窃夹带么?
怀着这个疑虑,他逛了一圈,竟还真买了几样东西:几本装潢漂亮的小册子、几根狗头毛笔,尤其那笔:笔杆顶端刻了凶巴巴的疤脸狗头,笔杆上还刻着“狗贼我是你义父”,把沈海逗得当场大笑出声,乐得他当即抓了五六支。
他要买,一定要买!
且还要多买几根,送给他那几个迄今仍交好的老同窗。
他们见了也一定会大笑的。
这一根二十文,笔墨向来也不是便宜的东西,这也不算贵了。虽是普通的青竹笔杆,但锋毛倒还捻得不错,最妙的便是那狗头了,凶巴巴张嘴咆哮雕得惟妙惟肖,沈海乐呵呵看了半天。
他去那小童子那结账,忽觉脚面温热,似乎碰到了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和毛笔上一样的疤脸大狗头。
柜台边卧着只疤面大犬,它原一直躺着,见他过来特意抬头起身,用鼻子把他身上嗅了个遍,似乎觉着他没有偷东西,才懒懒地又躺了回去,眯起眼假寐。
沈海吓一跳,这狗真大,长得很凶,看样子是专门训出来的,鼻子灵得很,怪不得这店主不害怕有人偷盗呢,有这样的看门狗估摸着能比十双人眼还顶用,谁敢偷盗?一准能被它咬出来。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沈海也准备回家了。走出这文房铺子,对面东厢灯火映着纸窗,疏落落伏着三两个学子苦读的身影。
还真是读书室啊,还以为是噱头呢……沈海好奇地驻足看了会儿,望着他们努力读书的背影,他竟莫名有些伤感与怀念。自打进了军器监,成日里应付着自己的公务杂事、逢迎媚上什么也不会只会拍马屁的主事、总推诿塞责自己不会便将活计丢给他做的同僚。
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进到这知行斋来,他已好久没有想起自己读书时的那些事了,也好久没有想起……那种为读书而全力以赴的赤诚了。
如今的他每日只想着:莫要迟到莫要迟到、廊下内侍何时抬来午膳、午后茶点怎还未发放、终于熬到快下值了赶快收好褡裢才跑得快……
不过,他以前好似也不好好读书。
然读书一途便是如此,沈海想,天资明师尚在其次,要紧的是那颗澄明向学的心。纵有千般由头,不愿读时怎么着也读不进去,想读书时,只消一个念头,便能熬过一年又一年。
这“知行斋”东西厢房两头的学子以及曾经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己不就是现成的例证?
沈海轻叹,逝水难追啊,可惜人无法回到过去,否则,他真想对当时的自个说快别再浪费光阴了,快去读书,快快快!但那个年少顽劣的自己,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吧?
出得知行斋去,沈海还瞥见斜对面的屋檐下挑着两盏昏黄风灯,也挂着招子,似乎还有个杂货铺。奈何天色已暗,若再耽搁,长车都要停摆了,便没有再过去瞧瞧,只得加紧脚步往夹巷外去。
出这夹巷时,还验了一回腰牌才放行,令他有些咂舌。
国子监总归是国子监,内舍生为天子门生,果然不同啊。连条窄巷都遣兵丁把守,若非方才随林大人同往,又佩着官凭,怕也要被那蓬头老卒拦下盘问。下回若再来怎么办呢?还得蹭林大人的光么?唉,这么好的去处、这么好的乳茶,怎么就开在这么一个麻烦的地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