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沈海也欢喜,觉着自己日后必能干番大事业,待真进了衙门才知,似他这般的书吏没有几百也有上千,连俸银都轮不着户部来发,户部官员名册里,其实也没他名字。
他其实只是个“差遣”罢了。
并不算什么“官”。
军器监的公事本就极其繁杂艰难,在林大人来前更是乱作一团,上头将难做的事儿胡乱推诿当鞠球踢,踢来踢去,坏了官家事儿,上头追究下来,最后总归又是他们这些“差遣”背锅。
且宫里小黄门待他们与别个大人不同,像沈海这般家住外城的,半分不敢迟,不然叫他们不留情面记上,过三回,官吏月考时便要被枢密院考课院批个迟到“失仪”的评语。
一月迟三回,罚俸半月;
当月累计迟六回,停发全月俸禄,是极严厉的。
年底岁课考,还会依着全年失仪的次数,决定今年的考绩是否评下等。若不慎评了下等,不仅要遭弹劾,或许还要降级贬黜,像他这般退无可退、降无可降的小吏,怕只能被清退了。
可若是有正经官身的大人,那些小黄门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也断不敢借着记卯的事儿跟大人们耍威风、索贿。
沈海叹气迈过门槛,沿着游廊往里去。
遥想当年,他刚考中离开书院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想一脚踏入官场,便叫现实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可又能如何呢?这已算是他这般的小民顶好的出路了,旁的他也不会,只能战战兢兢干下去。
沈海虽只是这大内禁庭中的无名之辈,在爹娘眼里却是顶顶厉害的,且因他在军器监当书吏,爹娘在外城开粮米铺的日子也顺遂许多,至少有些街道司的贪吏不敢再来索要保护费了。
正想着,肚子又叫得更响。他正要加紧往书吏文书房走,隐约记得年前桌案下抽屉里似还藏着块速食汤饼,用油纸包得严实,冬日天寒干燥,或许……大概……该是没坏吧?
不想转过门廊,正巧经过林大人值房时,一股清冽奶香便从半开的门扇里飘出来!不不……不止奶香,还有米香、饭香、茶香、果香……好多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沈海口中立刻泛起涎水,脚步也似被钉住了。
今早,林闻安惦记着如意的新营生,便起得极早,去如意读书室转一圈出来天还未亮,即便没坐车,慢悠悠走到东华门时也未到辰时。
新年启印头一日,他本该以身作则早些到衙门。但他自个来得早,并没有到正经上值的时候,便没去折腾使唤两个内侍,只静静理了理年前未尽事宜,先忙完了,才坐下来用朝食。
今日的朝食是如意为他备的。
因是开张的日子,如意起来得也早,蒸米做脍饭时见他已预备要走,忙喊住了他,不仅匆忙忙兑了一壶热乳茶,将新做的米饼装了一盒,又不顾米饭烫手,还临时捏了几样脍饭,连鲜果子都切洗拼了一盒。
拢共装了三层食盒,打了个大包袱给他带来。
当时他叫她不必忙了,回去多睡会儿,今儿她一定是极忙碌的,要养足精神才是。可如意只摇头,手上动作更快,转头眼里满是认真道:“我没什么能为二叔做的,若连点吃食都不备,只图自己舒服偷懒,也太没良心了些。”
那时因天未亮,天地昏沉,四下静谧,唯有灶房烛灯偶尔响一声。
烛火将如意低头做事的侧颜映得暖黄,他在门边站了会儿,含笑望着她似囤冬的松鼠般忙忙碌碌,满灶房打转,心里便如潮水般满涨,也过去替她裁油纸、切果子。
做到一半,转头取新油纸时,却见他与她的影子被斜斜灯火投在身后墙上,影影相叠,早如丝缕交缠,难舍难分。
往常忙得累了,林闻安也会歇歇脑子,先前多是惦记先生病情,可后来先生身子渐好,他那满是图纸、算法与猛火油刺鼻气味的脑子里,如乌云裂隙透入光照般,从此常浮现出另一个活泛明媚的身影……
此时,如意应当已在忙了吧?
他想着,摘下叆叇,从棉围茶壶里倒出一杯热乳茶,又打开盛着脍饭和鲜果的食盒,刚拿起筷子,就见门前投下一道阴影。
似有所感,林闻安抬头。
门前有个姓沈的矮胖小吏正目光发直盯着他,确切说,是盯着他面前那几个食盒。
林闻安:“……”
可再看那小吏脖上还淌着汗渍,衣襟凌乱,目光落他脚上,腿脚鞋面沾满黄土,想是住得不近,急匆匆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