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止,你记着,忠君报国,要做个好官。”
七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留给他一身沉疴,似乎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先生的这句话,终于将他在码头时看着医者前赴后继时涌动的旧日心绪彻底掘了出来。
少年时的赤子襟怀,如肝胆新剖,血淋淋地袒露在他胸前。
小时,先生也曾问过他,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可是为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可是为做人上人?
他当时年纪轻,苦思整宿,翌日起来,才傲然答先生:“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封侯拜相亦非我所愿。为官是为登高,只有站得高了,才能立生民之命,开太平之基,益务百姓之事。”
当时先生听完便大笑,按着他肩头,望进他眼底郑重道:“好!甚好!你要答应先生,日后不论你当了何等的大官、又手握多大的权柄,亦不可忘却今日之言。”
“学生没忘。”林闻安背脊笔直地驻足,像在回答今日先生的话,又像回答曾经的自己,“不敢忘。”
“没忘便好,没忘便好。”姚博士听见回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便放心地继续拿手里的羊大骨逗小狗玩了,摆摆手:“且去罢,且去罢。”
林闻安这才抬脚往外走去。
姚如意一直捧着食盒站在院门边,她静静地看他与姚爷爷道别说话,分明没听见什么,却莫名鼻尖酸楚,也不知为何。
见他行来,她才忙将用菱花月白包袱皮系好的食盒递了过去:“二叔,我今日新制的鲙饭,带去宫里用罢。”
林闻安下意识接了,随后才听懂她的话。
他眼波微动,望向眼前的女孩儿,但她浑不觉担忧他入宫吃不着饭是一件怪事,还对他笑着眨了眨眼,贴心地伸手指着食盒,为他补充解释了一番:“脍饭了用的是醋米,即便凉了也不会硬的,二叔若是忙得晚,还可以当宵夜吃。”
对姚如意而言,上岸虽然值得旁人高兴炫耀,但对于真正要去当官的人而言,以后要日日点卯上班,这有啥好羡慕的?虽很体面,但不也是皇帝家的打工人么?后世累了还能在网上匿名骂骂狗领导好舒缓身心,在这儿哪敢骂?
她心里还想呢,唉,二叔返聘上岗,这入职第一天就要加班,还要加到晚上都回不来,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也是可怜得很。想来在宫里加班也没处买吃的,那还是装点吃食带着去好。
姚如意想着这些,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一双眼比这天色还要明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林闻安教她这般瞧着,竟不由微微偏开了视线,往下一顿,才发现她今儿围了个兔毛围脖,白里透红的脸蛋被绒毛簇拥着,看着整个人都如兔子般软绵绵的。
他还记得她还有个长长的、丑丑的兔子布偶,每到艳阳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她似乎很喜欢兔子,或许吧,她正好属兔。
林闻安神思游移,莫名便偏到了兔子上。
就在他一脑袋都是四处蹦跶的兔子时,姚如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豆子!忘了拿豆子!”又真如一只欢脱的兔子,撒丫子跑走了。
徒留林闻安拎着个被包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立在原地,半晌,才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为何稍纵即逝,自然是因为他瞥见了铺子里那三颗少年郎的毛脑袋。
敛了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脸色,远远盱了那三人一眼,那三颗脑袋便被摄得一抖,立即缩到窗台底下,再也没敢抬起来了。
这头,丛伯被姚如意塞了半袋子豆子,笑着与她一齐出来,便跳上车辕,将马车掉了个头,又打起青布帘,请林闻安上车。
“二郎,该走了。”
他弯腰要上车时,余光瞥见如意还站在那儿,踮着脚格外雀跃在冲他招手,似乎在为他重返仕途鼓劲似的。鬼使神差的,他竟又回过身来,指尖蜷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忍住。
抬眸,抬起手,他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她今儿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头顶的发便贴着头皮,因此,他掌心触碰到的发丝犹带体温,是温暖的,细软绵密,与他方才想象中的触感是相似的。
的确像兔子毛。
本来如弹簧般的姚如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揉得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