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他沐浴在春日灿金色的阳光下,一身的苍青色却还是叫人觉得冷瑟萧条。沈忆看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这位梁大人永远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得久了,几乎叫人疑心是不是看见了鬼。
心里莫名觉得不太舒服,沈忆放下了帘子,隔断那道视线。
之后一连几日,朝中风平浪静,这桩去岁秋末惊动朝野的梁女案最终以秦峰青、何玉良抄家灭族为终点,在这个寂静的春日平平淡淡地结案了,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魏史》记:“启盛三十三年十月癸亥,有女三百于帝巳城东门自戕,梁民怨之,遂暴/乱不止,帝乃令翊王季祐风及左果毅都尉沈聿平之。十二月,翊王季祐风上书曰:刺史秦峰青、司马陆少安、护军将军何玉良等,设孔雀楼以女子牟利,并私造军火以致五百余人身死。帝大怒,即命押送入京,三十四年二月辛未,斩于菜市口。”
史书短短百余字,写尽了这件前后牵连甚广、时间跨度宏大的惨案,亦写尽了三百女子和五百余名无辜之人的一生。
历史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向前,细小尘埃慢慢沉入河底,永远留在河床之上,时光在这一瞬,终于成为了他们的永恒。
时人不会铭记,后人亦不会在意,唯有这片放晴的苍穹知道。
知道流水向前,人皆难逃一死,但这些渺小的尘埃,终将成为这个庞大繁盛的王朝最肥沃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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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峰青死的那日,瑾王将整座饕餮楼包下来,摆了席面宴请四方宾客。
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差不多了,宾客齐至,酒香扑鼻,饭香浓郁,场面前所未有地鼎盛热闹。
大多知道底细的人,都明白瑾王是逃过了一劫,翊王前番辛苦皆付水东流,日后再难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人人都暗自计划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讨好瑾王。
谁知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连这东道主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这么许久,再沉得住气的人也沉不住了,大堂内一时交头接耳,人心浮动。
季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一推门看到的便是这难以收场的局面。
他一咬牙,沉下嗓子:“诸位大人。”
窃窃私语声陡然一停,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季安抱了抱拳,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道:“劳烦各位大人苦等,我们家王爷忽然有些急事,来不了了,大人们不必再等,自行用宴即可。”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理解理解,贵人事忙”、“殿下的事要紧”——仿佛那一刹那的寂静是人的错觉。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子功夫的高手,面上装得一个比一个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这瑾王莫不是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所以懒得应付他们?
皇宫。
日暮时分,天灰蒙蒙的,大片黑云沉沉压在殿脊上,风吹过来,一阵疾一阵缓,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想来不久便会下起一场暴雨。
长街上,瑾王一边阔步走着,一边看向身边眉目低垂的秦德安,笑道:“这宫门都快下钥了,父皇怎的这个时候召本王过来,秦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秦德安笑得温和,嘴巴却很紧:“奴才就是个跑腿的,哪能猜的中皇上的心思呢。”话锋一转,“——殿下不如自个儿想想,最近都干了什么事儿。”
瑾王眼睛一亮,顺着这提示想了想,眼神又暗了下去。
因为帝巳城的案子,他最近如履薄冰,本分的不能再本分了,哪还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帝不快?此刻真是毫无头绪。
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青砖,瑾王隐隐皱起眉来,从没觉得这条路有如此漫长。
就这么一路抓肝挠肺地进了御书房。
皇帝似乎正在看奏折,瑾王行了礼,迟迟没听到皇帝叫他起身。
瑾王等了片刻,低着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看到天阴,可能快下雨了,儿臣便想起父皇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记得穿厚些。”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终于开了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朕听说,今儿你宴请了不少大臣?”
瑾王心头一震,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皇帝怎么会知道?
他立刻道:“回父皇的话,今儿是王妃生辰,所以儿臣才请了许多人来给王妃贺生。”
“原是这样,”皇帝沉沉笑了声,“朕还以为,今儿发生了什么喜事,让你开心了。”
瑾王神色微变。
可皇帝忽然温和了起来:“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张扬,又是下帖子又是设宴,朕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行事低调些,才叫人看着稳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