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赛里木湖给了他更残酷的教训。为捕捉天鹅破壳瞬间,他在芦苇丛中连续潜伏52小时。
第四天淩晨,他像具尸体般浸在腐殖质沼泽中,直到高烧让眼前出现七彩光晕,哈萨克斯坦牧民用土法将他绑在马背上颠簸下山。
哈萨克斯坦姑娘塔玛夏的眼泪滴在他滚烫的额头:“摄像头比命重要吗?”
昏迷前最后的感知,是牧民们轮流用胸膛焐热的输液管,那些带着羊膻味的体温,比任何退烧药都滚烫。
咔嚓——
葡萄沟晾房里的那声脆响至今在梦境回荡。48万的摄像头坠地瞬间,他扑出去的姿态像极了护崽的母兽。
后来在病床上,陈导红着眼眶骂:“你他妈当自己是防震海绵?”而他只是盯着石膏笑:“机器没事吧?”尾椎的隐痛现在成了最忠实的记事本,在阴雨天提醒着他那些差点永眠的素材。
最痛的记忆来自魔鬼城的夜晚。沙暴掀翻营地时,他跪在流沙里刨到指甲翻裂,指缝间的血珠被月光照得像散落的石榴籽。
柯尔克孜少年赛买提递来骆驼刺镊子时,他竟在呼啸的风中听清了那句:“风沙吃掉的画面,会从你眼睛里长出来。”后来在备用卡里发现的弹唱视频里,少年抱着热瓦普吟唱:“迷路的人啊,别数星星要数心跳。”
在零下30℃的慕士塔格冰洞,电池集体罢工,杨晟用体温唤醒最后一块电池,将摄像头绑在牦牛角上完成冰川移动延时拍摄。
杨晟不知道叶观澜当时收到损毁报告时,第一次在电话里失态:你他妈的把拍摄当行为艺术?
陈导当时都没敢出声,硬着头皮让叶观澜发泄了一通。
但杨晟当时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是这样的:这里的美值得用骨头去丈量。字迹被冰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叶均昌对他和叶观澜的情感稳定性测试近乎残忍,比昆仑雪崩更锋利。入疆前收走杨晟的卫星电话,只允许每周通过专门线路通五分钟话,而那个人还不能是叶观澜。
第一次通话时,杨晟丝毫没有考虑打给了王晅,他兴奋描述白桦林的晨雾,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酒杯碰撞声。
“我在东京谈版权,长话短说。”盲音切断时的忙音,比塔克拉玛干的夜风更刺骨。
中秋夜在喀什老城,杨晟用三十个馕饼在百年茶馆换到三分钟通话机会。
信号断续中他喊:“今天拍了十二木卡姆老艺人的手,那些皱纹里…”
电话突然传来女声娇笑:“王总在洗澡。”
杨晟默默挂断,把剩下的馕饼分给附近的学校。
老茶馆主人赛力克递来热沙玛瓦,安慰他说:“孩子,茶水要喝到第三壶才回甘。
就像圣诞夜独库公路的暴雪中,那件莫名出现的奢侈保暖衣,最终让他明白:标着价码的温暖,终究暖不透冻僵的灵魂。
三月某日,某境外基金会通过层层关系居然找到了杨晟,许诺四个亿赞助换取反映一个文化冲突的镜头。
对方特助在喀什五星酒店摊开合约:“只要符合要求,这个数后面加个零。”
杨晟的摄像头突然转向落地窗,拍下对方错愕的脸:“您现在的位置,是艾提尕尔广场东侧300米。1949年,这里处决过煽动分裂的匪首。”
他抽出存储卡泡进奶茶:“卡里存着十三个民族的微笑,您买不起。”
塔城老风口的胡杨林下,兵团老人皲裂的手指抚过防风林。陈导要求改拍歌舞的呵斥声中,杨晟固执地将二十六分钟长镜头剪进成片。
审片时老人突然指着显示屏:“这棵树,是我和维吾尔兄弟一起种的。”皲裂的指尖与树皮摩擦的沙沙声,比任何配乐都震撼人心。
镜头微微颤抖,那是杨晟第一次在拍摄时落泪。
归程前夜,杨晟在乌鲁木齐暗房冲洗最后一批胶片。暗房里的红光像凝固的血,杨晟将最后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时,手腕不受控地颤抖。
药水腐蚀着指甲边缘的裂口,他却恍若未觉。三十二卷胶片记载的不仅是新疆,是那个骄矜的香港公子被戈壁风沙剔骨重塑的全过程。
他抚摸过相纸上维吾尔少女赠的艾德莱斯绸,布料经纬间还缠着吐鲁番葡萄藤的清香。
显影液里浮现的画面让他震颤:石河子棉花地里的自己腰上挂着尿素袋,里面装满了属于新疆的白玫瑰。
克拉玛依油田的星空下,自己与维吾尔维修工并肩躺在采油机阴影里。
魔鬼城岩洞中,哈萨克斯坦老人用血泡手指在岩壁描画。慕士塔格冰面上,柯尔克孜孩童用体温为他融化冻结的镜头盖……
八卦城里的特克斯人的时间计量单位是一壶奶茶≈拍摄3个长镜头。坎儿井水折射率与艾德莱斯绸经纬密度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