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拍反了。”
赤足踩碎露水的声响惊起水鸟,塔玛夏腰间的皮囊晃出奶疙瘩的酸香。少年黧黑的手指越过杨晟肩头,直指西岸赭红岩壁。
晨光正沿着千年岩画爬行,将狩猎图染成渗血的伤疤。
“爷爷说,画天鹅要等太阳踩上克孜勒塔格的头顶。”少年掰开杨晟冻僵的手指,塞进块温热的羊油皂。
杨晟嗅到指缝里渗入的羊膻气,混着沙枣花的苦香。
正午的赛里木湖泛起钴蓝色的眩晕。白桦皮船剖开镜面时,努尔兰老汉的渔网正滴落液态阳光。
二十尾高白鲑在船板下翻出珠光,老人舀起半瓢湖水泼向镜头:“你们的机器太干,要蘸着赛里木的眼泪拍。”
虹膜状涟漪在取景器绽开的刹那,冰雹砸碎了湖面的鎏金。
杨晟趴在观鱼台拍摄水底森林,十年生的水绒草突然被哲罗鲑搅成翡翠漩涡。塔玛夏顶着毡房毛毡冲来,冬不拉的雨声裹着少年滚烫的喘息:“暴雨天能听见铜铃响!”
防水麦克风确实在震颤。后来在博物馆见到唐代鎏金鞍具时,杨晟才明白那是沉船与浪花的千年对谈。
落日将余晖锻成金箔时,努尔兰的铁锅正蒸腾奶香。老人掰开鱼头,露出脑腔内透明的迷宫:“这是赛里木湖的地图。”
远处传来天鹅的晚祷,杨晟第一次放下机器——有些神谕该用瞳孔曝光的。
子夜的赛里木湖正在分娩月光。夜潜灯惊起的萤光水蚤化作星河,杨晟却撞见更震撼的仪式:万千鲑鱼逆流跃向砾石滩,鱼尾击水声似远古萨满的鼓点。
塔玛夏在暗处掀开防水布,鱼骨拼就的星图泛着磷光:“每颗星星都该有条鱼托着。”
破晓前的雾瘴里,杨晟终于等到“蓝冰呼吸”。甲烷气泡在上升中凝结冰晶,像湖神撒落的珍珠项链。
塔玛夏的冬不拉突然弦断,少年指着消融的冰晶:“湖灵在收走她的耳坠。”
关机时,叶观澜的话突然撞进心里。
杨晟闭上眼,眼皮存储了七种蓝——孔雀石粉研磨的晨雾,青金石末调和的子夜,还有松石绿染就的,塔玛夏瞳仁里闪烁的古老寓言。
在新疆的最后一站,杨晟跟着节目组来到了阿勒泰。九个月的时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时,就已经奔向了终点。
这九个月,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却又短暂得恍如昨日。
他站在喀拉库勒湖畔,看着镜面般的湖水倒映着慕士塔格峰的雪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茧子——这是他在喀什老城拍打手鼓时磨破的,在帕米尔高原追逐鹰舞时被粗糙的牦牛绳勒伤的。
这些茧子像是大地的印章,在他曾经养尊处优的手上烙下了属于这片土地的印记。
“杨老师,机器准备好了。”场务小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接过那台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摄像头,金属外壳灼烧着掌心的茧,却让他莫名安心。
这温度,这触感,都让他想起在禾木村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图瓦族老艺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教他如何用朽木雕刻出能召唤五种风声的鹰哨。
银河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倾泻而下,北斗七星倒映在牧民手中的马奶酒里,随着涟漪轻轻晃动。
他下意识摸出手机,想要拍给叶观澜看,却发现信号格空空如也。他苦笑着收起手机,对着星空喃喃自语:观澜,这里的星星会醉倒在马奶酒里…
暴风雪困在乔戈里峰的那七天,成了他最珍贵的记忆。柯尔克孜族老牧人教他辨认羊肩胛骨上的纹路,那些神秘的线条能预知天气的变化。
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他们挤在毡房里,就着酥油茶的香气,听老人讲述雪莲如何在冰裂隙中查找生长的微光。
在伊犁河谷,他遇见了最后一位会制作传统锡伯弓的匠人。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弓弦时,他彷佛看见了香港狮山上出土的青铜箭镞。
那一刻,时空在取景框里交错,西迁史诗与岭南考古在剪辑台上碰撞出令人颤栗的火花。
该转场了,导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阿勒泰带着松香和雪味的空气充满胸腔。
这九个月教会他,最好的镜头从来不是刻意追求的画面,而是当生命自己从取景框里生长出来时,你恰好伸出的、布满茧子的双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雪山,转身走向摄制组。掌心的茧子硌着摄像头,像是大地的低语,提醒他永远不要忘记这片土地教会他的一切。
……
白桦林里的走音笛
晨雾像融化的羊脂般浸润着喀纳斯的白桦林。杨晟猫腰钻入这片银色帷幕时,靴底碾碎的腐殖质正散发出类似普洱茶饼的醇厚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