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注视一处结实的枝桠。
空空荡荡。
背衬清寂夜幕,格外萧瑟。
*
幻境,最擅长乘隙而入。
脱离掌控的幻境,对脆弱之人的效果显著更甚。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手段居然有一天反降在了自己身上。
精疲力竭之下,他任由记忆画面一幕幕轮转,继续自虐般重新历经过去的“暴雨”——
不止金庭,其外同样尸横遍野,怨鬼恣意妄为。所行之处,哀恸不绝。
初至浮金州,他惊慌失措。
北乡尚还存活的几个流民瞥见他身上的披风和星花暗纹,遂抄起木棍,团团围来。
“繁金道教的刽子手!”
“你们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们将他视作罪魁祸首,不由分说,上来一顿痛揍。
怒极亦恨极,几乎下了死手。
他无从辩解,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被迫应对。
最后,流民们明晃晃的刀锋就要刺进心口时,受强烈的求生本能催促,他惊惶地抬起了手。
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抵抗动作。
未曾料想,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沿血脉凝聚,瞬间爆发、扼制、穿刺。
流转暗色的水晶从前到后破开胸膛,钉死众多无辜的复仇者,将其悬挂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
眨眼间,他便能轻而易举杀灭所有人,成功保全自己。
却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他瘫坐在地,潸然泪下,缄默无言。
真的……受够了。
他无精打采。回过神来时,天边沉黑已淡,晨曦勘破深夜,投下今日第一缕温暖。
他这才转动干涩的眼珠,抬头平视前方——
“你……?!”
一位少女立在不远不近处,眼色复杂。
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面容清秀,眉目鲜活。一片狼藉、无可救药的世界里,仍如一株饱满生命力的嫩芽,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的第一反应是狂喜。
太好了,她果然还是愿意怜悯自己!
可是,一想到浮金州幻境垂垂将倾,他亦随之濒临混乱……因而眼前人究竟假象还是真实,一目了然。
是己身愿望太过强烈,才让幻境抓住了软肋。
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容易向往美丽的虚妄,止步不前。
目光两相触碰,快雨显而易见地一怔,慌乱地扑闪睫羽。
尽管心知她只是假象,但若能还原到这般灵动的程度,很难不让人心旌摇曳。
所以,他依旧情不自禁向她伸手。
痛楚过后唯剩孱弱,他甚至忘记支持自己行动的仅是岌岌可危的精神。
于是,在竭力送出右手后,头重脚轻,他整个跌倒下去。
不过还好,快雨终是穿越尸山血海,走至跟前,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她屈膝蹲下,率先开口打破寂静,踌躇地喊了他的名字:“……苑往岁?”
“啊……不要这么叫我。”
当下,心力交瘁。
交叠臂弯,他羞愧地埋首其间,崩溃袒露,“我讨厌这个名字。”
“……?”她颇为不解,似思索再三后,试探问道,“是单纯讨厌名字,还是讨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过去?”
她总这么聪明。
哪怕虚假的她,也敏锐得令人咋舌。
“是过去。”
他的唇角扬起悄无声息的苦涩,如实相告,“只要是由这个名字赋予的过去,不管哪一个世界的过去,我都非常讨厌。”
“……不管哪一个世界?”她疑惑地喃喃自语,随即醍醐灌顶般,继续向他追询,“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五十弦……吧。”
“生活在原本世界时,一个我为自己随便取的别名。”
……
“五十弦……”
快雨点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老实说,这种重新认识熟人的感觉还挺新奇。
拜杂乱无章的幻境所赐,如今,亡灵的轨迹不再由境主控制,它们的记忆四处流浪,景物更迭不定,没有丝毫规律可言。
快雨利用存读档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逮到苑往岁的身影,在途中仔细观察了一遍他的命运轨迹。
不得不说,苑往岁的性格从小到大均与五十弦相差甚远。
且他们之间的交换有着显而易见的转折点。
如此一来,快雨愈发开始坚定自己最初的直觉。现在,五十弦的回答更是直接为她做出了解答。
“你和这里的苑往岁并不是同一个人,对不对?他死了,你则占用他的身体?”
快雨想要站起身,顺便拉一把眼前人,结果刚伸出手,就突兀被他死死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不……我们分明一模一样。”
他虔诚地低垂头颅,抓住赖以呼吸的救命稻草,上气不接下气地忏悔,“我想起来了,是我把自己都不愿过的孤独人生强加给他,是我给他设置这么偏执偏激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