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才是大错特错。”季维突然语气一肃,认真道,“我要纠正你的观念。”
“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我也有过同你一样的想法。国家积贫积弱,饱受外敌摧残,连带着咱们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上都活得窝囊,活得抬不起头。谁都想挺直了脊梁做人,我们拼了命地学洋人,就是想师夷长技以制夷。”
“可是赶超并非一时之功,它不在朝夕,也不在某一个人,它需要千万人乃至整个民族前仆后继才能托起一颗微小的火种,至于这颗火种究竟会不会重燃,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季维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道,“外文是学习进步的桥梁,天文数理科学是强健国家体魄的血肉,它们固然不可或缺,可国文却是我华夏的魂,是支撑整个民族的根骨。此后数百年,科学技术会不断往前发展,五千年中华文明却是永恒的沉淀。”
“看见外面那颗柳树了吗?”季维突然指了指
窗外,“那原是一株枯木,文老师费了许多心思培育它,这才救活。”
怜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风吹拂翠绿的枝芽,夕阳映照出粼粼碧色,一派生机盎然,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破败。
“柳树坚韧,任凭风雨摧残,只要一息尚存,便能重焕生机。而我们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季维看向窗外,年轻的脸上满是意气,“真正奴役一个民族是摧毁其文化,列强今日欺我贫弱,可是,除非他们杀尽我华夏百姓,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血未流干,文化就不会死,灵魂永不灭,待到来年春风吹绿柳树枝芽,我中华民族便永远存续。”
短短一席话,却叫怜青愣了许久。
原来她以为百无一用的东西,是如此的宝贵。
兴许是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季维顿了顿,突然笑道,“嗨,别皱眉了,跟你聊点别的。”
怜青轻笑:“聊什么?”
“那就说说我的名字吧。”季维想了想,说道:“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维新二字,是他未完成的愿景,直到他闭眼也没看见我泱泱华夏的新天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一定可以的!”怜青抢先道,“你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季维乐了,脸上终于显露出青年人的俏皮:“哈哈哈开玩笑的!我是想说,假使我足够幸运,那我一定告诉我的子孙后代,等我死了多帮我烧纸,求求老天爷,让我来世再做个中国人。”
怜青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
见她笑出声,季维才耸耸肩道:“拖了这么久的堂,记得给我加课时费啊!走了!”
“嗯!要多少?我现在就给你!”怜青忙不迭找钱袋,四处寻不到,这才想起出门没带钱,闹了个大红脸。
再抬头,青年已经走远,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夕阳拉长他的背影,柔和了万物,唯有那副脊梁从不曾弯曲。
第24章
不知蕴青是如何应付太太,总之怜青每周有两三天可以出门学习。
季维并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偶尔会让怜青自己先琢磨,有不懂的再问他。即便是这样的学习形式,怜青也没有不满,越发沉浸于汲取新知识的乐趣中。
咖啡店人不多,雅间更是僻静。二楼露台视野极好,天气晴朗的时节,微风不燥,在学累的间隙抬头,她能看见梧桐树叶在阳光下舒展身姿。除却幽静之余,百米之外的熙攘街景也能尽收眼底。
背完英文单词,正在怜青愣神的时刻,有人端着咖啡过来。
“需要加糖吗?”文舒窈温声询问,“没有特别要求那就我帮你调?”
怜青道谢,“可以,谢谢文小姐。”
“不必客气。”
文舒窈动作不紧不慢,很是优雅,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银匙,而是作画的笔墨。
怜青向来愿意欣赏蕴青和文舒窈这类时髦女郎,总觉得民国时代的女子都应像她们这样新潮。
“这样看我做什么?”
偷看被发现,怜青脸庞微红,垂眸道:“没……没有。只是觉得文小姐调制咖啡的手法很新鲜,想学一学。”
文舒窈轻笑,将咖啡递过去,“尝尝,要是苦就再加一些糖。”
怜青依言尝了一口,特殊的滋味在口腔蔓延。
“怎么样?”
怜青抿了抿唇,低声道:“还不错。”
文舒窈打趣:“怎么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呢?”
怜青也笑:“初尝是苦,可又觉得大家都要喝,必然有独到之处。于是再细品,也尝出别样的滋味。”
文舒窈眼底笑意渐深:“尤小姐说得对,许多看似新潮的东西,远瞧着是那样向往,真正见识了,便也知道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