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同我说,不论如何,父亲都胜不了曹操,我如今明白了。”
董姮与董嫣站在营中一隅,风吹过时,药香与火光一同缭绕。
她们身后是一口口煎煮着药汤的大锅,还有那些自请帮忙的将士们在忙碌,火光映得每一张脸都格外认真而专注。
董姮低声说着话,“阿嫣,我从前总以为父亲领兵多年,镇守一方,纵不及曹操雄才,却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可我如今才知,真正打胜仗的,并不是兵马粮草,而是人心。”
她顿了顿,又道:“郭嘉病中筹谋、士卒病中奉命,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将士们,却甘心将性命押在这军旗下......我终于明白了你说的,那些我们董家人没有的东西。”
她似是也意识到,自己久在深宫,或许是被困得太久了,她好久好久没有看过这种将士们齐心合力,一心想要为自己的弟兄做些什么,一心想要为头顶的“曹”字军旗,献出些什么的模样了。
其实这场面,哪怕是从前在董承军中,也是极少见的。
“阿姐,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但凭着这些想让你放下些什么,很难。”董嫣抚了抚董姮微微皱起的眉头,“但我只希望阿姐想的烦心事少些,哪怕如从前我们在凉州时一样,快乐,舒坦,这便很好。”
中军大帐之中,曹操已召集诸将议事。
郭嘉坐于下首,虽病体未愈,但神色自若,似已胸有成竹。
他将自己的筹谋同众位将军又说了一遍,“袁军虽疑我军疫病蔓延,但尚未确认。此乃天赐之机,若我军稍施良策,令袁绍信我军将溃,可诱敌攻我。”
他顿了顿,拱手道:“请主公允我遣人伪装成身患疫病的逃卒,使袁军斥候将其擒获,宋智袁绍跟前。而后再将营中因疫病而亡的病卒尸体深夜抛于南岗之外,引袁军斥候前去查探,让他们更加深信我军军中疫病蔓延。倘若袁绍仍然举棋不定,可于数日后佯布粮草不继、军心浮动之虚势,使袁军深信我军溃散在即。”
曹操同荀攸先前都已听过郭嘉的计策,他们二人都觉得可以一试,毕竟倘若真的同袁绍正面交锋,并无太大胜算,此时军中疫病将要解决之际,利用先前袁军打探到的风声将此事做实,让袁军放松警惕前来攻打,于曹军来说便可更加主动一些。
次日,郭嘉坐在帐中看着舆图,一手执笔在地图上圈画,一手轻轻摩挲着前一晚送出的“逃兵”留下的书信。
那士卒是营中染疾较重之人,莫说董嫣,华佗都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或许逃不过这一劫,便自清去做诱饵,叫袁军拿住。
他说,反正总归是要死的,至少他这一条性命,不会白白浪费。
只是临去之前,他将一封书信交给了郭嘉,是他留给仍在许都等着他回家的娘子的。
他与娘子成婚不算久,娘子也还年轻,他千叮万嘱地对郭嘉说:“本不敢劳烦郭祭酒,但既然小人是这一场戏的戏眼,便斗胆请郭祭酒回许都之后同我娘子说,让她千万不要为我守寡,趁着年轻,找个待她好的人嫁了。”
董嫣端着药碗走进来,见郭嘉手中攥着这封信,似是看了很久,便放下药碗,坐到他身侧,“昨夜安排诱敌上钩之策,是不是又一夜没睡?”
她低下头去看了一眼郭嘉手中的信,那信上的字不算好看,但似乎是在诉说着告别之意。董嫣将药递过去,“乖,先喝药。”
他接过,却并未急着饮,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董嫣忍不住嗔他:“你又做什么?”
郭嘉喃喃开口:“阿嫣,你看。”他将书信平铺着在她面前展开,董嫣便能清晰地看见信上的每一个字。
“这是昨夜我们安排的那‘逃兵’交给我的,他刚刚娶妻不久,便在军中染此重病,他又不识字,这封信,还是他托旁人代他写的。”
郭嘉轻轻叹了一声,“我见他那模样时,我就在想,这天下何时能太平安乐?何时能让百姓不再这么苦?哪怕是司空这样的英雄,平定天下,十年,二十年,可做得到么?”
董嫣静静听着郭嘉的话,眼中已浮出淡淡的水光。
她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肩头的衣襟,转而趴在他肩头,声音柔和,“大敌当前,你能想这些,便已经是不同寻常的人了。可这世道若想改变,从来不是靠想的,是靠做的人一步步走出来的,就像你我刚认识的时候,你同我说的,你心中之愿那样。”
辅明主,做贤臣,重整河山,还天下以太平安乐。
郭嘉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信,指尖轻抚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忽而笑了笑:“阿嫣,我倒不是悲天悯人之人,只是,我怕我们赢了这一仗,却输了这些愿为主公、为天下大势赴汤蹈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