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神色恍惚,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话,一瞬不瞬望着丽娘屋子打开的门。
他想过去瞧一瞧,双腿沉重得仿佛深深扎进了土中,动弹不得。
他怕见到丽娘,怕看到面目全非的她。
温屿见杨六痴痴呆呆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道:“正好,夏妈妈,你将丽娘的身契给他,让他去官府走一趟。”
夏妈妈见有杨六出面,她既可以省事,又可以做个好人,痛快地答应了:“我这就去拿。”
“慢着。”温屿拦住了她,淡淡地道:“这十五两银子给妈妈,劳烦妈妈收拾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将丽娘搬进去,选个勤快忠厚的婆子在旁边看顾。”
夏妈妈偷偷瞄了眼杨六,挤出丝尴尬地笑,“温东家放心,我会安排好。”
温屿看了看杨六,转身进了屋。丽娘躺在那里,呼吸微弱,眼睛缓缓睁开,朝温屿看了过来。
“放心,都安排好了。”温屿对着丽娘微笑,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等下我们挪个地方,这里太嘈杂了。”
丽娘似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浮起轻松之色,眼角有泪滑落。
夏妈妈取来了身契,杨六拿着身契,一言不发离开了。
温屿在旁边亲自看着,夏妈妈领着几个粗壮婆子,将丽娘搬到了群芳楼后面一间安静的独门小院。等一切安置妥当,温屿在屋内陪着丽娘,等她睡着之后,才起身离开。
出了院门,温屿见杨六靠在马车上,对着面前的院墙发呆。
初夏的太阳,明媚灿烂,从盛开的石榴树缝隙中洒下来,落了他一身的碎影。
“杨县令,还没给你道喜呢。”温屿走过去,笑着说道。
杨六侧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哀伤:“我没出息,不敢进去瞧她。”
温屿沉默了下,道:“不去就不去吧,不好看。你只要记得她就好。有许多她这般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就算如你阿娘,你的妻子,其实也不好过。”
杨六怔住,定定望着温屿,似乎在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灾荒之年卖儿卖女,都是先卖女儿,迫不得已再卖儿子。穷人无权无势,但是穷人家的男人,在外受了气,回去还可以打骂妻子出气。你阿娘,许夫人都出身富贵之家。自小衣食无忧,日子算是好过了。只在你阿爹,在你面前,她们还是要从夫从子。休要拿世俗规矩来说话,世俗规矩,是你们男人定的,从未问过我们的想法。换做你自己,要是你有朝一日成为女子,问问你自己可愿意。”
温屿惆怅长叹,“你无法设身处地,因为你终究不是女人。六公子。”
杨六虽已经官员,还未正式赴任,尚未习惯他的新身份。
温屿叫他杨县令,令他感到生疏陌生。她照着以前那般称呼他,总算找到了以前的熟稔,关系一下亲近起来。
“多关照她们一些,多多关照如丽娘这样的女子。”温屿几近祈求地道。
杨六点头,慎重地道:“好。”
温屿朝他一笑,道:“走吧,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丽娘想要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离开。这狗世间,不值得留恋。”
杨六站起身,对温屿道:“我送你回去。”
温屿不与他客气,上了马车,杨六问道:“你不买马车,骡车驴车总该买一辆才是。赚那么多银子,留着作甚?”
“留着夜里睡不着时,数银子玩。”温屿随口胡说道,
“哈哈哈。”杨六忍俊不禁,笑道:“就你那点银子,也数不了多久。”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那点银子,还问我车的事情,真是。”
温屿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那个,在京城侯官,花了多少银子?”
杨六怒瞪着她,想要否认,想着她肯定不会信,咳了一声,道:“也没多少,就两千多两吧。”
温屿到抽了口凉气,道:“这两千多两,你要赚回来,还不得将任
上的地都刮走三尺。”
“你休要胡说,我杨氏还缺这点银子?我誓要做清官!”杨六义正言辞道。
温屿笑道:“我记着你这句话,以后若有再见之日,我再问你。”
除去京官,官员不得在原籍为官。杨六此去赴任,以后在各地辗转,回到明州府,除非丁忧守孝,便是告老还乡。
杨六怅然了下,道:“荀五郎准备科举,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在京城同朝为官,在京城就能时常走动了。”
温屿笑而不语。
她不会去京城,也不知荀舫何时会离开。
回到绣坊,杨六留下来用过晚饭,吃得大醉之后方离去。
荀舫被他拉着吃了好些酒,坐在天井里烦躁地吃茶,道:“他春风得意之时,怎地看上去郁郁寡欢,在吃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