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陆棠利落地服侍黄阿婆脱下湿衣,打来热水, 仔细地给她擦了身子洗净头发, 换上干净衣裳,又升起碳炉, 给她温着手脚。黄阿婆神智尚不清明,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嘴里反复念着女儿的名字, 她便一遍遍应着,轻轻拍着她微颤的肩背,直到老人渐渐安静下来,昏昏沉沉睡去, 才终于有空从来帮忙的婶子断断续续的话里听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顾家那边有闻渊、沈昭,还有秦戈照应,按理说是用不上她的。但黄小花不知怎的, 心里一直浮浮沉沉, 定不下来, 指尖也跟着发着凉,眼前反复的浮现出那只瘦削、苍白的手, 随着众人的脚步一晃一晃样子。她正踟蹰地时候,沈昭来敲了她家的门,温和却郑重地请她过去看看。
黄小花看阿婆睡得安稳, 嘱托方婶子替她看着,才披了件干衣裳,轻手轻脚地,往隔壁去了。
她踏进医馆时,人群已经散去了,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胸口发闷。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终定格在那张床榻之上。
顾长渊斜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唇角残留着尚未拭净的血渍,眉宇间浮着一抹青灰。他的右腿被竹板固定着,一圈圈缠着绷带,纱布边缘浸出点点暗红。衣襟半敞,肋下同样裹着厚厚的纱布。
闻渊坐在床边,见她来了,低声交代:“外伤已经处理过了,眼下最棘手的是肺部挫伤——肋骨断得太深,伤到了肺府。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处,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以他的底子,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不好说。”他顿了顿,嗓音暗哑低沉,“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黄小花听得心中一紧。掌心忽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刻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小花姐,” 沈昭站在门边,语气里带上了少见的恳求, “我知道这事不该你担着……只是先生一直挂念你,就算我求你,今晚能不能……陪着他。”
她沉默了半晌,终究答应了下来,沈昭躬身作揖,轻声道谢。随后,与闻渊一道退了出去,屋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雨。
屋里很静,只余顾长渊浅淡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几下急喘。
黄小花缓步走近床前,低头看着这个一头撞进她生活里的病秧子,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明明前不久他还和她在院子里拌嘴,说起机关术时两只漂亮的眼里闪着光,如今却只剩下这副遍体鳞伤的躯壳,气息奄奄的靠在榻上,不省人事了。
她心口一阵发紧,却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疼惜、不安,还是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映在他瘦削的面容上,给那一贯清冷的眉眼添上几分柔和与脆弱。
黄小花怔怔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他那双放在身侧的手上,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遵从了脑海里反复盘旋的想法,伸出手,覆了上去。
屋内很暖,他这样的伤势没办法盖被子,身上的衣服也敞着,为了避免他着凉,秦戈他们在近处生了火盆,暖意蒸得她一阵阵的出汗,顾长渊的手却仍旧冷得像冰,激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意。黄小花低头看着掌中那双手,右手僵硬蜷曲,瘦骨嶙峋,平日好看修长的左手手心也不知为何布满了细细密密地擦痕。
他这样肯定很难受吧,她鬼使神差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揉捏起来,一点一点地,指节、虎口,腕骨,直到它恢复成温暖柔软的样子才肯罢休,然后慢慢将它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十指交扣,温度被一点点传递过去。
顾长渊呼吸艰难,必须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以尽可能的减轻心肺的负担。可即便如此,每一口气仍牵动伤处,带出丝丝血沫,若不及时清理,随时可能引发窒息。
这注定是个无法合眼的夜晚。
长夜漫漫,黄小花守在床边,目光就着昏黄不定的烛光落在眼前人敞开的衣襟下。他衣服下的躯干并不像她想象中的单薄,精细,孱弱。反而骨架舒展,肩背分明,皮肤虽白皙细腻却也散落着许多细碎斑驳的伤痕——浅的已然褪色,深的则凹陷成纹,有的横亘于肩胛,有的蜿蜒至腰侧,交错密布,像是笔墨,记录着一段她并不知晓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