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得的是,他能把最不好说出口的话,用最合适的句子写出来。
王大婶登门时,一屁股坐下,劈头就道:“你写着——‘老冤家’,我看你还记不记得家里还有人惦记。”
顾长渊抬眼看她,眼底带着点笑意,语调轻缓:“是写给谁的?”
“还能有谁?” 大婶脸一红,拍了拍桌沿,有些恼羞,“他进城几年了,就知道往家里寄钱。好几年没回来,人都快忘了模样,我当然气。”
顾长渊没多问,只低头铺纸,笔尖一动,便写下:“天凉了,你那边夜里应当也冷了些。屋后那口井我叫人修了,水清了许多,你回来试试看。”
寥寥几句,埋怨藏在字缝里,思念却在字底翻涌。王大婶听完,咕哝一句“倒写得中听”,却悄悄把信折好,小心揣进怀里。
李大妈那回则是来写给外嫁女儿的信。她坐在凳上,眉头紧皱,手拧着衣角,语气夹火:“你替我写几句狠话——她再这么窝囊下去,娘也救不了她。整日受气,低三下四的,嫁那样一个人也不知争口气。”
说着说着,语调却软了,眼里竟带了些潮意。
顾长渊静静听着,等她停下喘气,才温声问了一句:“您还惦记她,对吧?”
李大妈怔了一下,鼻尖微红,没吭声。
那封信最终写得并不多,顾长渊念出来时,嗓音清淡温软:“娘没别的本事,撑不了你什么。但你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家。”
李大妈低着头擦眼角,旁边的任叔笑着调侃:“顾先生这手笔,连骂人的话都能写得跟慈母念经似的。”
自那之后,他那张桌前便鲜有空闲。哪家孩子要去镇上学徒,媳妇给婆家报平安,甚至连村长也来拜托他写拜年贺词。每次顾长渊都点头应下,从不多问,只是凝神听人叙述,再落笔如水,一气呵成。
村人渐渐忘了他坐着轮椅,也忘了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只当他是某户迁来的远房亲戚,话不多,却稳妥可靠。
第67章 “你……你跟我说这些,……
渐渐的, 顾长渊在村子里越发受欢迎了。
他脾气温和,举止得体,不管年长年幼, 来人都愿与他说上两句,哪怕只是问问风头或收药的时节。他也总是笑着应,话语平稳清朗, 听得人心里透亮。
不过黄小花看得明白, 他的温和多半并非出自本性里的热络,而是一种骨子里带出的教养——是熬过规矩、读过书、在礼仪中长大的人, 才有的稳重和克制。那些周全不露痕迹的体贴,恰到好处的礼数与分寸, 全都不是村里孩子耳濡目染能学来的。
正如他写得一手好字,说得一口官话, 转笔时铁画银钩,回话时出口成章,那样的人,不该属于这片山地田埂之间。他的学识与谈吐, 他与同伴们带来的药材与器具,那些上好的纸笔,还有隔壁屋檐下每日起落的信鸽, 无不在悄然提醒:他们不属于这里。
他们一行人, 不过是借了这处山脚清净, 暂歇片刻。
就像是偶尔停驻在山头的云,来时悄无声息, 去时也不会多说一句。
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当万媒婆挎着个旧柳篮,笑盈盈地递过几颗刚下的鸡蛋,说是来“顺带打听打听, 顾先生成过亲没、有没有意愿成个家”的时候,黄小花一口热水险些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劲来。
“万婶,您……您别胡说。” 她皱了皱眉,将杯子轻轻搁回桌上,压低了声音,“顾先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他只是暂住,迟早是要走的。”
“暂住?” 万媒婆眼珠一转,撇撇嘴,神情像听见什么笑话,“你看看他那院子收拾得多利落?屋子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药柜三层抽屉分得明明白白,前头种了菜,后头栽了花,鸡还养了两只。这叫暂住?”
她说着将柳篮往桌上一搁,掀开盖布,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让那几颗鸡蛋滚了一圈:“我跟你说啊,孙猎户家的表妹托我来的。那姑娘模样周正,手脚利索,做得一手好饭,还不嫌他身子不好,说了愿意伺候着过日子。这可不是随口说说,是再三托我我才接的。”
黄小花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万婶,这事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家里人,开不了这个口。”
“哎哟,妹子啊,你这就是不懂男人!” 万媒婆“啪”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倾,嗓门也提了上去半分,脸上的笑收了七分换成“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你别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的,说话温温吞吞,可再斯文的人也是个大活人。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自己摸索着吃,没个伴没个人搭话,这日子,能真愿意过一辈子?”